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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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這也就是我先一會兒說的以偏概全了!你可能不知道,豫省今年之征實征購,進行頗為順利。

    據省田糧管理處負責人說,征購情況極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貢獻國家,試想,如果真正如你所說的人間地獄,征實征購能順利進行嗎?老兄何必過分杞憂?” 童霜威心裡氣得像噎着一塊巨石,知道同畢鼎山争辯,完全徒勞。

    此人曆來固執得很,他那顆心早就結了一層厚繭,是個麻木不仁的家夥!隻好忍住氣停止吃瓜,也接過女侍遞來的白毛巾拭手,悶不作聲,擡臉看着一棵蔭翳莽莽的古松。

    那亭亭的枝蓋在旱天依然蔥茏,給人一點綠色的舒适之感。

     隻聽畢鼎山得意地又叼上煙鬥揮扇扇風,說:“這次來,在西北公路上,汽車路過秦嶺陝西留壩縣廟台子,那裡有張良廟,依山傍水。

    由山腳蜿蜒而上直達山巅,海拔二千多米,有樓閣亭殿、廊廳屋舍一百數十間。

    登臨覽勝,妙不可言。

    殿内有留侯張良金身塑像,我在那裡焚香求簽。

    得到一根上中簽:‘嘉谷如珠稗草青,桑柘陰陰遮小徑。

    看遍天涯千萬裡,奇卉異花春色新。

    ’解曰:‘求名迢迢,病保無兇,婚姻匹配,媒妁相從,年景大熟,官運亨通。

    ’我覺得這簽上說的真準!一二句指的是河南目前有災,第三四句寫的是災情并不可怕!我看指的是明春就可以否極泰來,年景大熟了!你們解解,是不是這麼個意思?”說着,用右手撚掐着臉上疙疙瘩瘩的粉刺。

     厲筱侯連連點頭,敷衍奉迎地說:“是啊是啊,我看這簽是有這麼個意思。

    ” 童霜威記得那年西安事變,畢鼎山在南京花了三十塊大洋在夫子廟請瞎子徐半仙給老蔣批了個命,說老蔣一定能逢兇化吉。

    後來,老蔣果然從西安脫險回來了。

    從那,他當然更信星相這一套了。

    但現在,他以救災大員身份來豫,不去體察民情巡視災區,卻視而不見地胡說什麼災情并不嚴重。

    而且迷信求簽,認為明春可以否極泰來年景大熟,怎麼得了?……心裡一肚子不受用,又覺得同畢鼎山擡杠也無用。

    自己剛從淪陷區來,得罪他也大可不必。

    但要自己附會他去胡說八道,心裡也不願意。

    因此,悶聲不響。

     厲筱侯見空氣不太融洽,畢鼎山似有不悅,馬上說:“來來來,我們邊吃邊談、邊吃邊談吧!”他張羅着請畢鼎山和童霜威都在圓桌上坐了。

    好在是圓桌,也無所謂首席了。

    他自己在下首陪了,叫快點上菜、斟酒。

     酒菜都好。

    童霜威一直沒有說話,畢鼎山也沒有說話。

    隻聽厲筱侯在那裡講些洛陽城的名勝古迹傳聞轶事消遣:什麼西城外面的周公廟呀,西晉石崇的金谷園呀,唐朝李德裕的平泉别墅呀,北宋邵康節的安樂窩和司馬光的獨樂園呀……他說得無味,童霜威也聽得無味。

     畢鼎山夾着冬菇吃,忽然問童霜威:“嘯天兄,淪陷區的情況怎樣?” 童霜威簡單将情況講了一下。

     畢鼎山嚼着腐竹忽然又說:“嘯天兄,好像還是在三年前的這時候,我們在重慶,聽說你落水了!哈哈!” 他話未說完,像留個尾巴。

    童霜威心裡明白:是對剛才那種不快的報複。

    面對暗箭,心裡氣惱,生硬地說:“我衷心擁護抗戰!此次是脫險歸來,并非附逆歸來!” 畢鼎山用手搔搔拔了頂的秃頭,哈哈笑笑,面呈譏諷之色,說:“是啊是啊。

    可是那時候,汪逆精衛在上海召開什麼‘六大’,重慶報紙上确實登了那批落水附逆的僞中委名單,标題是‘一張狗名單’!哈哈……” 見他近乎當面辱罵,語氣諷刺,有一種不露鋒芒的老成和工于心計的狡詐,童霜威隻覺得心裡冒火,突然意識到自己在淪陷區三年多,遭遇到那麼多曲折坎坷稀奇古怪的經曆,自己苦苦用了韬晦之計,拼着一死,才得脫險。

    到重慶以後,如果原來的政敵都像畢鼎山這樣來看待自己,誤解難免,傳聞難辯,豈不可恨!心頭突然湧起一陣悲哀,卻又覺得于心無愧,腳正不怕影斜,因此理直氣壯地說:“張睢陽[4]有詩說:‘忠信應難敵,堅貞諒不移’!我這人講的是民族氣節,決不偷生。

    敵僞盜用名義,其心可誅!我在上海從未參加過他們的任何會議!” 畢鼎山輕酌慢飲,喝了幾杯酒,臉色潮紅,仍在大口吃着盤裡的素什錦,笑笑說:“是啊是啊!我聽謝元嵩說過,聽他說過……” 童霜威心裡既驚又氣:謝元嵩?謝元嵩在參加汪僞“六大”後,因為分贓不均等原因,忽然離滬去港轉赴重慶。

    這個會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變化莫測的人物!他不但真的落水附逆過,還陷害了我!可是當我被監視軟禁時,他卻自由自在地到重慶了!真是一筆糊塗賬!他到重慶當然是為自己洗刷的。

    可是他會說我些什麼呢?當然是不會說我什麼好話的。

    這麼想着,渾身冒汗,問:“謝元嵩說了我些什麼?” 畢鼎山搖搖頭,自顧自地舉杯喝酒,若有深意地說:“時間長了,我也記不得了!哈哈,來來來,嘯天兄,大駕不是要到重慶嗎?來來來,我敬你一杯,祝你一路順風!” 厲筱侯是個見貌辨色的人,也在一邊鼓動着喝酒幹杯,連說帶笑打圓場。

    童霜威窩着一肚子火,感到頭暈、血壓高,卻又不能不舉起杯來。

    他明白:畢鼎山也并不想過分刺痛打擊他,隻是為了報複點了他一下,意思到了,就想鳴金收兵了。

    但畢鼎山這一撒手锏也真厲害,使童霜威情緒煩躁,心緒不甯,幾乎難以終席,更加憋着氣不做聲了。

    等到酒席上的菜大緻上完,端上了甜菜冰糖紅棗蓮子湯和橘瓤銀耳羹時,童霜威就推說天熱頭暈,身體不适,起立告辭。

    厲筱侯命副官派車送他回住處。

    當他同畢鼎山握手分别時,發現畢鼎山打着飽嗝,握着他的手,又親熱得十分肉麻了。

     他對畢鼎山的這一套是早就熟悉的。

    戰前在南京,那時,畢鼎山之流将他排擠出中懲會時,面上也始終是同他握手言歡的。

     童霜威因過度疲乏,加上同畢鼎山見面引起的不快,造成了血壓、心髒的不适,服了藥,找了醫生診治,在洛陽休息了幾天,才繼續起程。

     空氣中散布着火車頭煤煙的焦臭,綠色的信号旗搖晃,火車鳴響汽笛。

    晚上,由洛陽往西開出的火車轟隆轟隆馳往靈寶。

     怕空襲,實行燈火管制,車站一片漆黑。

    隻看到車頭上升起的一團團白色的蒸汽化為長龍,随風飄向後邊。

     童霜威、柳忠華和家霆三人由厲筱侯派的那位浙江籍的很注意儀表的邢副官帶衛兵送上的火車,在一節公事車裡占了一間包廂。

    臨走,厲筱侯說是臨時有緊急公務,未到車站送行。

    童霜威猜測,很可能是畢鼎山說了些什麼壞話,也可能是那天中午吃飯時未曾滿足他的意圖攻擊一番湯恩伯。

    雖不想計較,心裡總不愉快。

    好在有邢副官伴送,覺得還差強人意。

     隴海鐵路,有人說它在災民心目中好像是釋迦牟尼的救生船,災民盲目地以為登上火車向西就能離開災區逃到樂土上去。

    車站附近,鐵道兩側都住着災民。

    有的在幾尺高的土堆上挖了洞藏身,有的是露天搭點小棚居住。

    滿眼是破破爛爛既像人又像鬼的男女老少。

    當火車停在站上要開,災民們就蜂擁而上攀爬到火車頂蓋上擠在一起。

    喧鬧的嗡嗡的人聲,夾雜着連珠炮似的吵罵聲,充塞耳朵。

    手持短棍的警察大聲吆喝驅趕,嬰孩在放号啼哭,處處有喊聲和呻吟聲響徹在酷熱的夜空中。

     這列火車除掉童霜威等坐的一節公事車外,全是沒有頂蓋的貨車或悶罐車。

    貨車上,有的裝的是堆得高高的牛皮。

    擠到牛皮上邊蹲着的人多得像爬在蜂巢外的蜂群,随時好像能被風吹刮下來。

     火車在關中大地上向西奔馳,鐵軌有節奏的撞擊聲“孔隆孔隆”震撼着兩側瘠薄的黃土坡嶺和瘦骨嶙峋的山巒。

    車窗外,是黑黝黝的原野,偶爾有點燈火,像遊蕩的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