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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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霆恍然大悟,說:“可是金子沒賣掉怎麼辦呢?” 柳忠華輕捷地騎着車繞避過迎面來的一些災民,說:“好辦。

    明天托厲筱侯派人去賣掉就行了!何必非要在這裡自己去賣呢!”他問:“你左邊臉上都腫了,給打得不輕呢,疼嗎?” 家霆那雙眼睛的兩道陰影中,浮現出一種似乎是在想着一些很不使他愉快的往事,說:“都是些皮上的硬傷,我經受得住。

    是兩個特務,要是一對一,我準打得他趴下求饒。

    ” 柳忠華笑笑,說:“匹夫之勇!” 家霆隻好也苦笑,歎口長氣。

    他覺得抗戰以來,遭遇奇特,見聞很多,這場戰争在潛移默化地處處給自己啟示和思考,說:“是呀,靠自己一個人我确實感到無能為力。

    我獨自離開了那個可怕的監獄,可是恐怕還有不少無辜的好人還關在裡邊。

    因為關的是我,所以放了。

    如果我沒有這樣一個爸爸呢?不也仍關在裡面嗎?真是暗無天日啊!”他不能不又想到和他同關在一個牢房裡的三個青年。

    他将三個青年的情況告訴了柳忠華。

     柳忠華語調沉重地說:“你能想到這點,這次牢就算沒有白坐了!”他明白,中國正在抗戰,戰争給人種種考驗。

    這場戰争使有些人的靈魂破裂,也會使有些人在戰争中分化、聚合,為國家民族前途奮鬥。

    人的靈魂中的某些東西會毀滅,但某些東西也會萌發、再創造。

    從這點來說,戰争——這個人類互相殘殺的怪物,卻成了一種催化劑。

     隻聽家霆熱情、激動、坦率地又說:“還不僅僅想到這一點呢!我在牢裡胡思亂想,想得最多的是這個國家和這個政府,越想越痛苦。

    ” 柳忠華很注意地聽着,放慢了車速,拭着汗說:“你是怎麼想的?” 公路上日光強烈,路側依然同他倆去時一樣,經常看到逃荒要飯的難民拖老帶小蹒跚地走着,滿目凄涼。

     家霆真摯、嚴肅地說:“唉,我想:這樣的政府領導抗戰怎麼能夠取得勝利?我又想,即使将來抗日就算是勝利了,這樣的一個腐敗黑暗的政府它能救中國嗎?它能使中國人富強幸福嗎?中國應當向何處去呢?” 柳忠華騎着車,從家霆的語氣裡能想象得到他的表情,喝彩地說:“家霆,這場戰争暴露了種種社會政治和經濟生活上的問題。

    你越來越清醒越來越有思想了!你的問題想得好,想得深刻!你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沒有?” 家霆直率地說:“當然回答了!我的答案是它不能!” “那怎麼辦呢?” “我還沒有想好!”家霆坦率地答,“您說呢?” 柳忠華騎着車回頭看看家霆,見家霆的臉上稚氣和秀氣少了不少,現在經過一路上的風吹日曬以及艱難遭遇,臉上變得堅強有力了。

    他朝前看着遠方,若有所思地說:“你就繼續從生活中去尋找答案,再去想!想想什麼才是有意義的人生?想想誰能救中國?怎樣才能救中國?通過自己親身經曆和大腦想過的事,每每比人家告訴你的要印象深刻而且正确得多!” 晚霞火燒似的紅得耀眼,朵朵的雲都像是在熾熱地燃燒。

    他們倆輪流騎車,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了彭婆鎮。

     一戰區司令長官蔣鼎文的司令部設在洛陽西工第九營房。

    蔣鼎文的秘書長厲筱侯是個很會替蔣鼎文交際應酬的智囊。

    第二天上午,果然派了一輛小汽車到彭婆鎮來接童霜威父子和柳忠華一起去洛陽,并且給安排在專員公署裡擺設講究、挂着雪白圓頂朱羅紗蚊帳的上房中住宿。

    來接童霜威一行的是一個方臉的很注重儀表的邢副官,浙江人,恭恭敬敬,講究禮貌。

     剛住定,厲筱侯親自看望童霜威來了。

     童霜威由柳忠華和家霆陪同一起見了厲筱侯。

    他聽說過厲筱侯這個人,知道是蔣鼎文的親信,參與蔣的機密,蔣鼎文有事都喜歡找他商量。

    現在見面,寒暄既罷,見厲筱侯穿了白綢長衫,雖有點官僚模樣,但長得面目清癯,講話又輕又慢,待人溫和,未言先笑,倒頗感到親切。

    向他道謝了釋放家霆和派車接來此處的事,厲筱侯卻一再緻歉,說是事前未能知道,很失禮,很對不起,并說午間要設宴給童霜威接風洗塵。

    接着,同童霜威閑談起來,問童霜威有什麼要求。

     童霜威講述了自己從上海脫險要去重慶的情況,說是希望今晚就能啟程西去。

     厲筱侯介紹情況說:“隴海路由洛陽到鄭州的東段,路軌早拆掉了。

    西段的情況是由洛陽可以安排坐火車到靈寶,時間是一整夜。

    但距靈寶一裡的大鐵橋被日軍打了兩千多發炮彈早轟毀炸斷了,火車不能通行。

    由靈寶到常家灣有三十裡路要徒步走路。

    常家灣有裝運煤炭和鐵路器材的列車,冒着敵人炮火闖過潼關。

    太危險,人不能搭乘。

    所以到常家灣可以騎牲口經阌底鎮、潼關到華陰。

    由華陰就可以上火車經西安到寶雞,然後由寶雞入川。

    ”他客氣地說:“可以派個副官陪送到華陰,請放心。

    但既已來了,應當休息幾天再上路,何必如此匆匆?” 童霜威謝了他,兩人又擺談起來。

     厲筱侯問起到河南的觀感。

    童霜威直言不諱地說:“河南災情太重!令人目不忍睹,但還照納糧課,軍紀又壞,怎麼得了?” 想不到厲筱侯揉着臉口氣輕慢,不斷點頭,說:“嘯天兄看得極準,說得極是。

    湯恩伯治軍無法度,軍紀廢弛。

    河南的事,蔣銘三[3]長官以大局為重,總是相忍為國,但完全無用!召集會議,湯不來參加;打電話去,湯也不接。

    确實很不像話!” 童霜威在界首時,聽褚之班說過蔣鼎文與湯恩伯不和的事,沒想到情況比自己估計的嚴重得多。

    從厲筱侯的話裡,就已聽出蔣、湯二人确實已經鬧到了不能見面的程度了,心想:這樣還怎麼抗日?不由歎了一口氣,說:“是呀!聽說老百姓有的講:‘不願日本人來燒殺,也不願湯恩伯的軍隊來駐紮!’實在令人痛心。

    ” 厲筱侯搖着折扇,點頭說:“湯恩伯的部下,借口防諜,凡所駐紮的村莊,婦孺老弱可以留下,成年男子一律迫令離村往别處寄宿。

    村中糧食、牲口及細軟也不許外運。

    壯年男的既去,婦女、财産就一任駐軍支配了!所以民怨沸騰。

    而湯恩伯恣戾驕橫,眼睛長在額頭上。

    誰向委座告他都無用!銘三長官要辭職,委座又不準。

    于是,一切隻能維持現狀。

    ” 童霜威明知蔣鼎文也不是好貨,但更明白最高當局一貫作風就是鼓勵他的部下将帥不和,便于分化控制。

    覺得厲筱侯講的話純粹是偏袒蔣鼎文攻擊湯恩伯,目的在于希望我到重慶後,給蔣說好話,給湯說壞話。

    暗想:我才不想介入你們的老虎打架哩!心裡卻着實擔心河南的大局與災情,不禁憂慮地說:“唉,别的辦不到,河南災民嗷嗷待哺,赈濟事業總該是要辦的。

    不然,死亡人數必然要與日俱增。

    就怕日寇趁機進攻,局面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 厲筱侯點頭笑着說:“嘯天兄說得中肯。

    省政府的報災電早已拍到中央,可是中央認為是謊報濫調,嚴令河南的征實不得緩免。

    現在終于派來了查災大員。

    查災大員有一個同蔣長官私交頗好,他同嘯天兄你也是老熟人。

    今天中午,正拟設宴給嘯天兄和他一同接風,大家也好叙談叙談。

    ” 童霜威聽了心裡先是難過,想:赤地千裡,哀鴻遍野,人已餓死這麼多,現在才派人來查災,這真是急驚風碰到慢郎中了!又聽說查災大員是老熟人,不禁問:“是誰呀?” 厲筱侯說:“畢鼎山畢委員呀!” 童霜威心裡一怔,立刻不悅,心想:天下如此大,可又如此小!眼前頓時出現了畢鼎山那拔頂的腦袋,臉上疙疙瘩瘩的粉刺,嘴裡叼着煙鬥,一口湖北口音……想:真是冤家路窄呀!誰料想今天會在此地與他相逢呢?戰前在南京中懲會時的許多往事立刻都呈現在眼前,當時從中懲會和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