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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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汪僞與日方簽訂的《汪日基本關系密約》,鐵路為“中日合辦”,實際是由日本軍管,使坐火車的人心裡增加了不少不安與恐懼。

     火車抵達南京是下半夜,乘客都疲憊不堪,由下關車站下車。

    柳忠華提着藤包和小箱子,陪着背個包袱的童霜威到下關江邊,打算坐小火車到中華門外,再坐甯蕪鐵路的火車到蕪湖。

    家霆提着物件遠遠緊跟。

     南京在深夜裡,像個鬼城,燈火稀少,破舊的瓦屋滲進了歲月黢黑的顔色,陰森凄涼。

    行人寥寥,漆黑無邊,一派荒頹。

    先一會兒,車停和平門時,從窗縫裡向外張望,童霜威想起了玄武湖和潇湘路,想起了許許多多悲傷與歡樂的往事和不在眼前的人,想起了那些難以忘卻的遭遇。

    窗戶遮擋着,車内暗,車外更黑,什麼也看不清。

    車廂内十分悶熱,哪個嬰兒夜啼,哭得一直不停,做母親的用塊馬糞紙闆給嬰兒當扇子扇風,嘴裡不斷發出“噢噢噢”哄孩子的聲音。

    童霜威不禁想到過去在南京時,見玄武門附近的住戶裡一些夏天分娩的産婦,常用新鮮荷葉托着嬰兒喂奶,也有将荷葉鋪在床席中讓嬰兒睡在上面的。

    荷葉清香隔熱,嬰兒不生瘡疖,也不哭鬧。

    由此,忽又想到唐朝詩人韋莊的詩句:“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

    ”想到南京在日寇漢奸蹂躏下民不聊生的地獄景況,真是滄海桑田,不勝興廢之感。

     從下關車站下火車後,童霜威同柳忠華一起走着,渾身冒汗。

    近處沒有路燈,出了車站,穿過停放人力車、擺着小食攤、小茶攤和旅客充塞的場地,走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看到街邊走過來幾個光脊梁穿破褲乞讨的叫花子,個個蓬頭垢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蓦然又有置身陰間地獄裡的感覺了。

    他摸了點零錢打發乞丐,同柳忠華和家霆前後拉開點距離往小火車站走去。

     小火車要天亮時才有。

    離天亮還早,三人隻好擠在許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乘客中,在地上鋪張報紙席地而坐,打着瞌睡,等待天亮。

     家霆坐在童霜威身邊轉眼就趴在自己膝上睡着了。

    聽着他均勻的鼾聲,看到附近有一小隊荷槍的日本兵走過。

    童霜威突然想起了明末的民族英雄鄭成功。

    鄭成功不但到過南京,抗清時還率兵攻打過南京。

    清兵攻陷北京的第二年,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了南明王朝。

    當時,年輕的鄭成功随父鄭芝龍率兵到了南京。

    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是福建人,他的母親是日本人。

    但鄭成功有忠君愛民保國禦侮的思想。

    不久,他父親鄭芝龍降清,鄭成功卻起兵抗清。

    他與張煌言聯合北伐,張煌言為前部,由崇明入江,攻克鎮江,當時在清軍統治下的父老都扶杖炷香出來歡迎,望見明朝衣冠,涕淚交下。

    次日,鄭成功和張煌言會師瓜州,遙望石頭城,聚拜明孝陵,恸哭誓師,三軍都泣不成聲。

    接着,發兵直抵南京燕子矶旁的觀音門,包圍南京。

    但中了敵人緩兵之計,未能攻下南京,反而敗退海上。

     為什麼想到了鄭成功呢?是因為在南京觸景生情?是因為抗日的民族感情聯想到了古人?是因為想起了歐陽素心的母親也是日本人?是呀,童霜威想:人是有思想的一種奇怪的動物,鄭芝龍降清,鄭成功卻反對父親這樣做。

    鄭成功母親是日本人,鄭成功卻是中國的民族英雄。

    歐陽素心是一個可愛的姑娘,她為什麼要因為父親落水或母親是日本人就受到不公正的看待呢?這個善良的女孩子是夠可憐的了!她獨自跑到香港去在戰火中生死未蔔,倘若她活着,多麼需要人來關心、愛撫她。

    現在,我們看來是确實能飛出牢籠了。

    過了封鎖線,到了大後方,我應當叫家霆給她寫信,讓她擺脫不幸到我們身邊來。

     他内心過度興奮,先前又在火車上打了盹,現在一點也不困倦了。

    頭腦裡颠來倒去,把昨天到現在已經想過無數遍的事又再思索起來。

     他覺得這次脫險,一定會叫日本人影佐祯昭、晴氣慶胤和汪精衛、李士群等漢奸都大吃一驚、目瞪口呆的。

    他決定到重慶以後,立即向記者發表談話,談談脫險經過,并将淪陷區和上海的情況都向大後方的民衆介紹,激發他們的抗日熱情。

     這次走,當然也會叫方麗清大吃一驚。

    他眼前又浮起方麗清那酷肖電影皇後胡蝶的面容,但又同時浮起方麗清發火薄情時的兩眼兇光和她同江懷南打牌時嘻嘻哈哈的情景了。

    可惡而又無情的女人喲!如果知道我并沒有被綁票,而是悄悄地到了重慶,她一定也會目瞪口呆的。

    她會後悔嗎?她一向花錢做事都講究“合算”“不合算”,這次她又要覺得“不合算”了。

    這次非對付對付她!我要離婚,一定離!自從回到上海到現在離開,受她的窩囊氣真受夠了。

    這個壞女人,既不能共安樂,更不能共患難,無情無義,真是豔如桃李,心如蛇蠍!對她,我早已毫無留戀,是該同她算算總賬了!想到這裡,他反倒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意。

     人好像隻有到了艱難困厄的時候才容易更深刻地認識一個人。

    怪不得西方有句俗話說:“富貴順利時圍在你身邊轉的人未必是你的朋友,隻有你窮困艱難時幫助你的才是你的真朋友。

    ”他看看柳忠華。

    柳忠華利用等待的機會也低着頭打盹在保持精力。

    他覺得柳忠華應該說是個與謝元嵩截然相反的“真朋友”了。

    多虧他啊!在精神上,在逃離上海的安排上,都幸虧有了他的支持。

    童霜威想起就不禁感動。

    但心裡不禁又捉摸:忠華在上海幹了些什麼呢?問他,既不便,他也未必肯說。

    反正,一定幹的與抗日有關的事。

    現在,他随我到重慶,路上有了他,當然方便得多,尤其是過封鎖線,如果沒有他,我同家霆是沒法辦的。

    但,他到重慶去是幹什麼呢?當然,他一定是奉派去重慶的。

    從上海的敵僞報紙上看,大後方國共摩擦明争暗鬥都有,事态複雜。

    柳忠華去到重慶,必然是離開一個艱難的環境又進入另一個艱難的環境,看到柳忠華額上的皺紋,他忽然産生出一種同情的情愫,想:他要同我一路走,也許是希望一路上出淪陷區後我能給他一些方便。

    是的,到内地後,我是應當盡力保護、幫助他的。

     童霜威覺得這次飛出牢籠,像關公“過五關斬六将”,重重阻難,一波平了一波又起,真不容易。

    現在,還隻剛到南京,在未過封鎖線之前,還不能說是平安無事。

    日本人和汪僞的特工十分厲害,誰知能不能平安到達合肥?誰知能不能順利逃過封鎖線?這樣一想,心裡又緊張起來。

     邊上幾個旅客的身上,汗臭味和腳臭味熏人。

    他們也都低頭或将頭伏在膝蓋上打瞌睡。

    小火車站售票處的一盞半明不滅的電燈發出昏黃的光,有賣蔥油餅的小販擺着小攤,在“當當”敲響平底鐵鍋叫賣,将一股蔥油香散在空氣中。

    遠處江上傳來江水潺潺聲和船隻上的哨音。

    看不見江上情景,可以想象得到江上停泊着不少日本駐泊長江的艦艇。

    童霜威一時思緒聯翩,記得民國二十八年五月,孫總理靈柩由北京運到南京入葬,就是在下關飛虹碼頭上岸的。

    以後,飛虹碼頭就被叫作“中山碼頭”了。

    下關的江面,是中國的内河,現在聽到的船隻哨聲、輪機聲和水聲,該是挂着太陽旗的日本軍艦航行的聲音吧?記得在戰前,下關江面上,曾擠滿過外國兵艦:英國的、美國的、法國的、日本的……都有過。

    那時,有人在小報上寫過一首詩:“外國兵艦泊下關,挂的旗子東西洋,不知中國成何世,指點江山淚千行!”唉,淚千行,淚千行!好一個淚千行啊! 他記得在附近原來有過招商局的房子,是些比較高的建築,現在已無影無蹤,沒有樓房,也不見像樣的店鋪了。

    都毀于戰火了!不禁感慨起來。

     柳忠華停止打盹了,挪過身子靠近他說:“你也打個盹吧。

    ” 童霜威搖搖頭,笑道:“不困不困!你再睡一會兒吧。

    ” 柳忠華摸出香煙來,遞一根給童霜威,兩人點火吸了。

    煙味辛辣,此時吸了感到舒暢。

    童霜威看看自己身上的打扮,又看看四周環境,不禁浩歎:人生,真是奇妙!何曾想到我忽然既能逃脫虎口卻又落魄到這種境地!人擠着人,同柳忠華似乎無法談話。

    他隻有沉默着又胡思亂想起來:過了封鎖線後,給馮村打個電報,讓他給我先張羅張羅,最好讓他出川接我一接。

    這次脫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