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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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改變其與重慶言和之心情。

    ’你知道他這番話的意思嗎?” 家霆和舅舅走着的柏油路上,有些低窪處積儲着雨水。

    附近的花壇上有枯萎了的菊花殘枝。

    光秃秃的法桐上飛來一隻白頭翁,響亮婉轉地鳴叫,叫得枯寂的四周都有了生氣。

     家霆說:“是想引誘重慶投降?” 柳忠華寬寬的前額使人感到他的智慧和淵博,笑笑說:“對,他們知道共産黨是不會和平投降的。

    汪精衛老早就不斷在發出‘甯渝合作共同反共’‘中日全面和平’的叫嚣了,是日本主子叫他這麼喊叫的。

    日本想在中國把陷在泥淖中的兩條腿拔出來。

    我們偏不讓他拔,要他沒頂、淹死!西方有些人有偏見,中國也有些人有偏見,看不到中國抗戰對世界的貢獻,好像仗要全靠人家打。

    其實,中國人挑着重擔,是最早起來反侵略反法西斯的。

    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你說是嗎?” 每次同舅舅談心,家霆都能像呼吸到新鮮空氣似的感到興奮和舒暢。

    舅舅的話富有力量,家霆點頭說:“舅舅,您說得對!”又問:“最近,我有好些問題還想不出道理來。

    舅舅,您說:為什麼日軍進了租界又撤走,一切都仍讓工部局出面,仍讓租界上基本維持過去的狀态?” 他們經過一排禦寒的玻璃花房,花房裡儲放着怕被嚴寒凍壞的珍貴樹木和花卉。

    隔着灰暗的玻璃,可以看到還有鮮花在暖房裡開放,使人想到春天,想到溫暖的季節裡五彩缤紛、綠樹成蔭的公園。

     柳忠華解釋說:“日軍崗哨林立,租界人心惶惶,生産凋敝,市面衰落,他們要一個死城一樣的上海背上大包袱幹什麼?維持原狀,保持上海‘國際都市’的外貌,對日本有利,何樂而不為呢!這是鬼子聰明的辦法,可以用‘王道樂土’的精神來麻醉上海人,免得以侵略者自居引起上海市民的反抗和反感呢!” “這是一套假把戲?” “當然!日軍司令部張貼布告說,如有政治恐怖事件發生,日本可以進行封鎖,可以拘禁人質。

    日本又查封了商務、中華、開明、世界、大東五大書店;派出大批鷹犬檢查各級學校教科書,汪僞正在根據敵僞需要重編教科書。

    為了節電,商店霓虹燈取消了,馬路上的紅綠燈取消了,公共汽車和電車傍晚六點就停駛了。

    你看吧,一步一步會緊起來的,假把戲是要露出真原形來的。

    ” “他們對‘七十六号’下的命令以及逮捕吳四寶是為了什麼呢?” “‘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你是知道的吧?”柳忠華剛強下撇的嘴角咂了一聲,說,“以前日本人利用‘七十六号’破壞租界秩序殺害抗日分子,現在租界落到他們手裡,自然反過來要維持租界秩序了。

    對抗日分子,日本憲兵特務可以直接采取行動。

    ‘七十六号’壞事做盡人人痛恨,禁止他們亂來可以收買人心。

    吳四寶這條惡狗,名聲太壞,日本又不願意讓他權力太大,該殺時殺了就是。

    連李士群這條豺狼,聽說同日本憲兵和周佛海都有矛盾,到有朝一日他無足輕重的時候,步吳四寶後塵也是可能的。

    ” 公園中央那片草坪,平坦廣闊,現在是蒼黃一片。

    草坪在春天來到時,就會返青瘋長,變得滿眼蔥綠。

    草坪西側,圍繞着一叢叢小樹林,春天以後,也會綠蔭沉沉。

    但現在是凋零孤寂的,因為沒有可愛的綠葉。

    隻有一棵碩大無朋的老枞樹,它得天獨厚,像披着青銅的铠甲,充滿生氣,傲對嚴冬,似乎不畏風霜雨雪,既向往陽光和春日,但也不祈求恩賜,它有一種充滿自信力的不屈姿态。

     家霆被那棵老枞樹吸引,凝望着大樹,聽着舅舅解釋,心裡的一些疑問都得到了圓滿的回答,不禁說:“舅舅,您知道,爸爸老是催我設法找找您,問問您何時能走。

    他對您非常信任。

    每次您對我談的,我回去後都一字一句告訴他聽。

    他聽了,總還要問:‘他還說些什麼?’好像聽不夠似的。

    爸爸現在白天總不說話,到了半夜裡我們就輕輕談心,什麼都談。

    每天也隻有在半夜談心的時候,使他和我感到快樂。

    今天回去,半夜裡我們又有的談了。

    ” 柳忠華溫和地笑了,說:“是呀,他是夠寂寞的。

    但你說他對我非常信任,他在政治上卻總有自己的定見。

    我勸他去淮北或蘇北不過是為了脫離虎口,他也并不肯去。

    現在,你們哪天才能離開上海,還難以預定,得等待機會。

    但反正隻要有岸,就能靠船,隻要靠船,就能上岸。

    他總能走得掉的。

    他真是要像孟子說的要繼續‘苦其心志’了!可惜我雖然現在以公開的商人身份在活動,仍不能到仁安裡去看他。

    方雨荪、江懷南他們不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

    再說,我也要警惕敵僞的鷹犬。

    以後有事,銀娣會找你。

    但你盡量不要找我和她。

    謹慎無害,你說是嗎?” 陰沉沉的天空,似乎還要下雨。

    家霆點頭說:“舅舅,我照辦。

    ”同舅舅見了一面,爸爸讓打聽離開上海有沒有希望的事已經問過舅舅了,自己心中的一些問題也得到解答了。

    家霆知道舅舅不但非常忙,而且不願意被人知道他們是舅甥關系,久同舅舅在一起不好,他說:“舅舅,您快走吧!” 柳忠華點點頭,忽然從口袋中掏出一本小冊子來,說:“帶給你爸爸,說是我給他的。

    ” 家霆接過小冊子來一看,原來是一本《達摩氣功和五禽健身法》,他說:“幹什麼?” “四馬路上舊書店裡買的。

    ”柳忠華笑着說,“你爸爸整天卧床,身體會虛弱的。

    最好半夜裡鎖上房門,讓他每天練上三十分鐘。

    這也是為走做準備,免得将來要走的時候,路都走不動。

    ” 跟舅舅在一起,即使在這樣陰冷潮濕的天氣,也像身邊有一片陽光似的叫人感到溫暖、明亮。

    家霆笑了,說:“忘了告訴您,其實,這一向,鎖上門睡了,半夜裡他是幾乎天天起床伸腿擡胳臂的。

    他也說:‘整天睡着别把我真的給睡毀了!’” “那我就放心了。

    ”柳忠華說,“好,家霆,天下事,彎路總比直路長,叫你爸爸繼續韬光養晦吧!我走了。

    ”他親切地用手拍拍家霆的肩膀,拍得那麼用力,似乎不這樣用力表達不出他的感情似的。

     家霆在一瞬間,忽然又感到舅舅的眼睛跟媽媽柳葦太相似了。

    他很氣憤地想把媽媽的照片被方麗清毀去的事講給舅舅聽,可是舅舅已經邁步,他又怕引起舅舅對楊秋水舅媽的懷念與傷感,就把話吞住未說,看着舅舅穿風雨衣的身影匆匆向法國公園的邊門走去,走去,直到被大樹、假山石整個遮擋住。

    然後,他怅然地又踱到那背後有個噴泉的常青樹——雪松背後來了。

     天因為陰霾,已有向晚的意思。

    突然,又蒙蒙下起蛛絲般的冬雨。

    他又來到這地方了!宛若當天,這天氣,這地點,這氛圍,這一切,都使他不能不記起那天他在這裡擁抱歐陽親吻她的情景。

     那天,她那淋滿雨水的臉上流着眼淚,他能感覺到她的體溫和鬓發的香氣。

     他仿佛又聽到了歐陽素心的聲音:“難道你還不相信我會永遠愛你嗎?” “啊!家霆,這不會是在夢中吧?” 啊,啊!歐陽!現在,你在炮火橫飛的香港怎麼樣了呢?你安全嗎?你好嗎? 心,帶着傷感。

    腳下的草地一片枯黃,令人想到冬夜凄凄的寒霜,離春天還很遙遠很遙遠,小北風飕飕吹來,他打了一個寒噤。

    香港的陷落似乎就是日内會發生的事。

    陷落以後,殘酷的日寇能不燒殺奸淫嗎?誰能說,誰知道啊!戰争,早使那些侵略者的士兵變成野獸了!在獸性驅使下,他們什麼卑鄙可怕的事做不出來呢?家霆不能多想,也不願多想,他隻是有一種負疚的心理。

    他愛她愛得這樣深沉,曾向她信誓旦旦地宣稱過“我會永遠愛你!”可是,他卻向她隐瞞了要陪爸爸離開上海去大後方的打算。

    最後一次分别時,如果他向她透露了這一點,并且對她說:“歐陽,讓我們一起走吧!”那,也許她就不會去香港了吧?可是竟沒有說,怎麼對得起她呢?現在,她陷身在可怕的戰火中,怎麼對得起她呢?他清楚自己已經陷入一個糟糕的情感死角,但是怎樣才能解脫? 有一個戴鴨舌帽、穿舊西裝邋裡邋遢不修邊幅的中年男人在附近閑逛,模樣像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看他臉上愁苦的表情,使人想到生活的艱難。

    這人不知想幹什麼,彳亍着,無所适從。

    法國公園裡有時是有人來自殺的,難道這人是來找個這樣的歸宿?有一對年輕的情侶挽着臂走過,女的一身素淨打扮,男的一身深色裝束。

    他們笑着,笑得十分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