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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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家霆到了餘伯良家裡。

     餘伯良見到家霆,高興得笑出聲來,一五一十問了家霆的遭遇。

    除了爸爸的真實病情外,其他家霆都如實告訴了好朋友。

    見到餘伯良,家霆才知道,學校初中部仍在慕爾堂,因為太擁擠,高中部已經全部遷到慈淑大樓四樓去上課了。

    家霆約餘伯良同路去學校辦複學手續。

    幸虧歐陽素心托人去學校裡給家霆請了假說明了情況,教務處辦手續的老師都有愛國心,知道家霆家裡出了事,問了問緣由,家霆簡單地說了父親病重癱瘓被釋放回家的經過,并且說明自己自學了課本,能跟得上班。

    他本來是個成績優秀的好學生,教務處的幾位老師都很同情,破格同意家霆立刻來校跟班複學上課。

     辦好複學手續,餘伯良留校上課,家霆決定第二天開始入學。

    他同餘伯良分手,在街邊煙紙店裡借了個電話打到歐陽素心家去。

    他雖然一早就将昨晚寫給歐陽素心的信貼上郵票投入了仁安裡弄口馬路邊的郵筒,心裡仍禁不住想念,終于希望能同她通個電話。

    但電話通了,那邊接電話的是個陌生的女用人,說:“小姐不在!” 家霆想:是呀!歐陽這時候該在學校裡上課嘛!問:“銀娣在不在?” 對方說:“銀娣出去了!” 家霆不願多說什麼,隻好挂上了電話。

     天冷,有風,他在街邊站着,思索了一會兒,決定抽空獨自到萬壽殡儀館吊唁大舅媽。

    昨天,沒能見到大舅媽“小翠紅”的遺容,他心裡悲戚抱憾,今天無論如何要去見這最後一面。

    他再也聽不見“小翠紅”那甜潤略帶沙音的聲音了,再也看不見她那可親的笑容了。

    他擠上了電車去殡儀館。

     他還清晰記得去年年初的一天,大舅媽頭疼,眉心掐出一道紅印,對他說過:“……隻要将來我死了以後,你有時還能想起有這麼一個大舅媽,給我這孤魂野鬼燒點紙錢……”曾幾何時,她果真生命消逝、魂歸九泉了。

    家霆心裡哀傷,他銘記住大舅媽“小翠紅”對他的好處。

    在殡儀館附近,有家賣香燭、冥币等的小店。

    他掏錢買了錫箔、元寶和一盒冥币,走進殡儀館裡去。

    他不迷信,但這是大舅媽“小翠紅”生前的要求,他要實踐諾言,不能失信;他也要表達心意,寄托哀思。

    人有時候是會做自己不願做而又覺得應該做的事情的。

     他知道,大舅媽的遺體,一早由萬壽殡儀館派車子接到了殡儀館,也知道方雨荪帶了方傳經蜻蜓點水似的到了一下殡儀館就會走的,方老太太和方麗清、“老虎頭”都不打算到殡儀館來。

    遺體停放一天,聽說買的是一具紅桧木棺材,明天就入殓下葬了。

    啊,從此天上人間兩茫茫!他怎麼能不留下她死後一瞬的印象保持到永遠? 家霆提着一盒冥币和兩串錫箔、元寶,進了殡儀館,問清了靈堂在哪裡,正要繞過鄰廳一家全身缟素哭泣着的男女身邊,走向西邊那間放着大舅媽遺體的小廳裡去,忽然遠遠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掠過:是一個穿深灰色長袍的人! 殡儀館裡陰沉沉的,仿佛處處都吹拂着陰風,使人心裡涼絲絲。

    從天井裡望上去,天低雲重,有不知誰家痛徹心扉的哭聲,使人悲傷。

    死者家屬的白色孝衣,藍綢金字的孝幛,黃色、白色的素花,死人肅穆的遺像,袅袅冒煙的高香,幽微通亮的長明燈,構成了殡喪的凄涼氣氛,處處神秘,處處飄蕩着死氣。

     家霆“呀”了一聲,仔細看時,一點不錯!是大舅洋行裡原來的跑街沈鎮海呀! 沈鎮海正在那間小靈堂裡向停放的屍體鞠躬。

    那兒冷冷清清,停放着大舅媽“小翠紅”的遺體,沒有親屬,沒有故友。

    也不知是在什麼微妙的心情支配下,家霆突然決定回避,向東邊一個靈堂走去,在那裡避一避。

    稍過了一會兒,見沈鎮海穿灰長袍的身影匆匆地又從眼前閃過,沈鎮海走了。

    他凝望着沈鎮海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心頭還蕩漾着一種特殊的感情。

    是感動?是同情?說不清,隻覺得大舅媽死了,人還來悼念她,悼念這樣一個孤零零的弱者,這裡面就有高尚的情愫。

     他懷着哀痛、惋惜、不安的心情,急急走到停放大舅媽遺體的小靈堂裡,一顆心猛地縮緊了。

    隻見玻璃罩裡的停屍台上,大舅媽“小翠紅”仰面睡着,甯靜安詳。

    她已經換上了藍色軟緞的壽衣。

    她本來苗條,現在死後身體收縮變得更短小,似乎是被生活中連續不斷的磨難耗盡了她的體力。

    這是她今生最後一次化裝了!十分瘦削的臉上塗着脂粉,掩飾不了憔悴和痛苦;塗着唇膏的嘴唇微張,像有話說卻說不出。

    她沒有了脈搏,沒有了聲音,沒有了眼淚,一點沒有生前的那種美麗和靈秀氣了。

    有一朵潔白的絹花,放在玻璃罩上。

    家霆意識到:一定是剛才沈鎮海來獻奉的。

     靈堂外的天井裡,放着用金銀紙和彩色蠟光紙紮成的洋房、轎車、男仆、女傭和各式家用冥器。

    洋房是三層樓的,樓廳裡還紮了個麻将桌,桌上一副麻将牌,邊上幾個女的牌客。

    風,陰絲絲地吹,紙糊的冥器上的飄帶呼啦啦響。

    這難道就是方雨荪他們對“小翠紅”表露的最後一點心意?…… 家霆似有千言萬語要對大舅媽說,有許多事情想替大舅媽做,已經來不及也談不到了!永遠用不着了!心裡的波濤翻蕩着錯綜複雜的感情。

    他在停放在屍體前面的一隻焚燒紙錢的鐵盆裡擦火柴焚化了冥币和錫箔元寶,輕聲在心裡說:“大舅媽!我來送您了!”說着,心裡更加難過起來。

     他心裡千頭萬緒,忽然從大舅媽的死,又想到了死去的楊秋水舅媽。

    啊!兩個不同的舅媽,他對她倆都懷有感情,可是她倆多麼不同啊!這裡邊,可以思索、回味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他不想多留,不願意在這裡萬一遇到方家的人。

    而且,他還急着想去找舅舅柳忠華,又急着想早點辦完了事回去侍奉爸爸,他又想同歐陽素心見見面,同銀娣見見面,事情實在太多了。

    他心裡煩亂,在“小翠紅”靈前誠心誠意鞠了三個躬,匆匆離開。

     人雖離開,頭腦裡仍總萦繞着剛才見沈鎮海來殡儀館鞠躬的事,眼前總清晰地看到那朵潔白的絹花。

    想不清沈鎮海同大舅媽之間是什麼關系。

    其實,又何必去多想呢!人同人之間的感情是神奇微妙的。

    就拿他對大舅媽“小翠紅”來說,他有一種對長輩的感情,有一種感激大舅媽同情和關心他的心理,卻也好像混雜着一種不可捉摸的難以形容的異性之間的特殊感情。

    他總覺得大舅媽是很美很可愛的。

    當然,他對她絕無非分的邪想。

    但他覺得所謂“愛”,本身就是一種特殊複雜的東西,也許用化學分解方法也是分解不出它有多麼複雜的。

    大舅媽“小翠紅”已經流星似的殒落了!生前,她同沈鎮海之間也許有過什麼,也許并沒有什麼。

    在她死後,沈鎮海懷着情感來悼念她一下,獻上一朵潔白美麗的絹花,這也合情合理,值得同情。

    追究,又何必呢? 家霆又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來了。

    一家小照相館的櫥窗裡,放着許多着了色的男女明星照。

    這些電影明星:周曼華、袁美雲、陳雲裳、白雲、袁紹梅、王引、龔稼農、金焰、韓蘭根……一個個都笑着,笑得很高興。

    人的笑似乎隻有停留在照片上才是永恒的吧?……他在一家賣炸茨菰片、冰雪酥等零食的小店裡借打電話,撥了号碼,問:“是興茂貿易公司嗎?我找柳先生接電話。

    ” 很順利,一會兒,柳忠華來接電話了。

    一聽是家霆的聲音,他就機警敏捷地說了:“哦哦,我知道了!我有客人!這樣好不好?晚上七點你再打電話來!我們好好談談。

    ”說完,“克”地挂上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