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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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家霆像大病了一場,疲乏到極點地回到仁安裡方家,打算到三樓房間裡拿了課本去上課。

    不巧,迎面在後門口碰到手拿一把折扇穿白西裝去洋行上班的大舅方雨荪。

     方雨荪叫住了他,用兩隻古怪冷酷的眼睛瞅着他,說:“你昨晚怎麼沒回家睡覺?在哪裡過夜的?” 家霆一時覺得說不清,順口答:“在同學家!” 方雨荪鼻子裡哼了一聲:“年紀不大,不要在外面瞎胡調!” 家霆氣得耳朵也紅了,頂嘴說:“我才不會呢!” 方雨荪兇惡地瞪他一眼,大聲說:“不要嘴硬!我是過來人!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我一看就清楚!” 家霆本想回他一句:“你好好管管你那個專門在外邊捧坤伶的戲迷兒子去吧!”話到嘴邊吞下去了,何必呢?有什麼用呢?他不做聲,心裡明白:在方家住着,無風也會起浪的,有什麼解釋的必要呢? 隻是,在哀悼楊秋水阿姨的心情中,遇到方雨荪,又使他想起了大舅媽“小翠紅”。

    大舅媽“小翠紅”痛苦而毫無意義的“生”,何如楊秋水阿姨激昂而勇敢的“死”呢?同一時代,同一地點,同樣的兩個女人,可是境遇、遭逢、道路……多麼不一樣啊! 楊秋水壯烈犧牲後,家霆一直在同悲傷搏鬥。

     按照約定,星期六傍晚,家霆陪舅舅柳忠華到“白拉拉卡”等待歐陽素心會見時,柳忠華臉上露出異常悲戚的神态,對他說:“後天上午,你楊阿姨下葬,我不能去參加了!你下午放學後去時,代我誠誠懇懇鞠三個躬吧!” 家霆不禁說:“楊阿姨下葬,舅舅,您是應該去的!” “是呀,家霆!”柳忠華的眼神和臉色刹那間都變了,深情地說,“我應該告訴你,你楊阿姨也就是你舅母!她是我的妻子!” “什麼?”家霆耳朵裡轟了一聲,木頭一樣地愣着兩隻眼望着舅舅。

    舅舅雙眼紅了。

    啊!舅舅!啊!舅媽!真沒有想到,真沒有想到呀! 舅舅柳忠華說:“……可是,我不能去!我不能讓敵人發現我同她之間的關系。

    你舅媽的熟人裡出了叛徒。

    據我所知,下葬時,特工總部是有人窺伺監視的。

    ” 家霆默默點頭,心上,像刮起了一場呼嘯咆哮的暴風雨。

     後來,歐陽素心冉冉地來了,同柳忠華談得很融洽。

    她答應在下禮拜,當她父親歐陽筱月從南京回來時,打電話同柳忠華約定時間,陪同柳忠華見歐陽筱月。

     吃完羅宋大菜,柳忠華走後,家霆同歐陽素心在霞飛路上徜徉。

    漫步時,家霆将楊秋水阿姨被暗殺的事告訴了歐陽素心,隻是一些他認為不宜說的話都沒有說,包括楊秋水就是舅母這樣一些事。

    他約歐陽素心後天參加楊秋水阿姨的葬禮,歐陽素心立刻同意了。

     楊秋水阿姨被葬在滬西一所公墓裡的那天,下着毛毛細雨。

    下葬的事都是由“職業婦女俱樂部”的人辦的。

     公墓裡,盡是一個個墓碑,滿目荒涼,雜草叢生。

    偌大的墓地裡,死氣沉沉,墓園的圍牆刷上了白石灰,給人一種幽靜安甯的感覺。

     家霆和歐陽素心帶着一束花下午去時,葬禮早已完畢,人已散去。

    他倆帶着陰郁不快的心情走在墓場裡,看到周圍雜草中稀稀落落開放着一些黃色、白色、藍色的野花,形成彩虹般的色彩。

    牛毛細雨中,夏天的風吹拂,似在竊竊私語。

    草尖晃動,樹葉搖擺,有不知名的小鳥在啼叫。

    這裡似有悠長的歎息,也有萬般悲哀,但又似有沸騰的激情和奔騰跳躍的沖擊,用無聲的形式在表達。

     找到了楊秋水阿姨的墓了。

    她墓上有一塊美麗精緻的大理石墓碑,除了姓名外,上面镌刻着兩行金字: 生如春花之燦爛, 死如秋楓之壯麗。

     來到墓地,家霆心中時時翻滾着燙人的溶液,真想放聲痛哭,把心中郁積的痛苦和壓抑抛向無限的空間,但他勉力克制住了懦弱的淚水。

    他覺得:剛強的舅母不喜歡他流淚! 歐陽素心穿了一件藕合色香镂空花薄紗的旗袍。

    風吹拂着她的頭發和旗袍角,她顯得素靜典雅,娴靜、端莊。

     細密的雨絲在空間織成了一片乳白色的網。

    雖是夏天,在牛毛細雨中,似乎滲藏着不露聲色的涼意。

    雨水灑落在綠色的蔓草上,草尖綠得透亮;雨,灑落在路上,路變得泥濘起來了。

     家霆同歐陽素心沐着雨絲,在墓前鞠躬,恭敬地獻了一束鮮花。

    那花,潔白和淡黃的花瓣襯着濃黃的花蕊,給人無限雅潔的感受。

    當看到家霆十分依依地鞠了六個躬的時候,歐陽素心奇怪了,輕聲地問:“你怎麼鞠六個躬呀?” 家霆沒有回答,凝神似在思索。

     她問:“你在想什麼?” 家霆自言自語地說:“我在想生命長短的問題。

    有的人活得長,卻在幹壞事;有的人活得短,卻為了幹好事。

    但活得長的,未必幸運;活得短的,未必會被人遺忘,關鍵在于你幹了些什麼。

    我想,她是不朽的!” 歐陽素心忽然流淚了。

    雨水和淚水混合在臉上,若有所思地點頭說:“是啊,生命不在長,而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