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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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模糊糊的人影在紅紅綠綠變幻着的燈光下暧昧地回旋,鼓聲打着拍子敲得人心跳。

     柳忠華用親切的眼神望着家霆,關心地說:“你的痛苦除了剛才講的之外,恐怕還夾雜着歐陽素心的事在内吧?” 舅舅這樣問倒是出乎家霆意外的。

    家霆心裡更肯定舅舅是從銀娣那裡了解到一切了,點頭誠實地說:“是的!”也不知為什麼,他臉紅了,說:“舅舅,她是個很好的女同學,偏偏她父親堕落了,她太痛苦了!她拒絕同我見面,也不願再理睬我了。

    在她可能是好意,在我,心裡總覺得難過!”他在舅舅面前,覺得不該也無須隐瞞什麼。

     柳忠華沒有立刻說話,似在思考什麼。

    舞場裡恰好一曲停止,又一曲要開始。

    柳忠華突然輕聲對家霆說:“我去跳一支舞!老是坐在這裡談,卻不跳舞,被人注意了不太好。

    ”說着,樂聲又起,他起身随一些舞客下到池裡,随意邀請了一位舞女跳起舞來。

     台上的歌女又換了支曲子在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似是一個在漆黑的深夜裡迷失路途的孤獨女人訴述侮辱與損害的呻吟。

     家霆看到:舅舅跳得不好,全靠那穿綠色旗袍的舞女像拖黃包車似的帶着他移步。

    見到舅舅今天這種滑稽的模樣,家霆對比在香港時見到的舅舅,以及上次在滬西工廠區見到舅舅時的模樣,感到舅舅幾乎變成另一個人了!這種低等的小舞廳,有汗臭和粉香,有媚笑和烏煙瘴氣。

    給他一種肮髒、神秘的感覺,男男女女可能什麼樣的人都有。

    但像舅舅這種人肯定是不多的。

    不用舅舅明說,家霆就懂得舅舅必須要使自己混同在普通人中間,不被人注目。

    那麼舅舅今天在舞廳同他見面,又下池跳舞,家霆也就覺得不奇怪了。

     一曲停止,柳忠華又回到座位上來。

    他對家霆笑笑,坦率地說:“家霆,你吃驚吧?舅舅在這種地方跳起舞來了!” 家霆也笑了,會意地說:“是吃驚!也不吃驚!我懂得為什麼要這樣。

    這不是堕落!要同閻王和小鬼作戰,不下地獄怎麼行?是吧?” 柳忠華點點頭,表情嚴肅起來了,說:“是的!我知道你會懂的。

    這場戰争會使你多懂得、早懂得許多事的。

    天下的事複雜多變!對待複雜多變的事,隻能用複雜多變的辦法去解決,我們的頭腦也該複雜一些。

    許多事,不要僅看到表面,還要看到實質。

    因為表面有時是靠不住的。

    比如我在這裡西裝革履地同舞女跳舞,是表面現象。

    如果你隻看到表面,對我就不能理解了。

    一個愛國抗日的人,如果在淪陷區大搖大擺走在馬路上高喊抗日反汪的口号,勇敢倒是勇敢,可能立刻會被抓進監牢裡去了,隻有傻子才會那麼幹。

    特殊環境下,要有特殊的幹法,才能成功。

    所以如果見到舅舅有些什麼使你奇怪吃驚的地方,要理解舅舅。

    ” 家霆羨慕舅舅的勇敢、智慧和神秘,體味着舅舅的話,覺得含有豐富的内涵和深刻的道理。

    聽這些話句句都懂,但那包含的深意卻一時還似乎不能全捉摸住。

    他點頭說:“舅舅,您說的話我會記住的。

    ” 柳忠華摸出香煙來吸,忽然說:“家霆,我現在還住無定所,但不久,要公開做個生意人了!我想幹一件令你吃驚的事。

    你能不能通過歐陽素心讓她給我介紹認識她的父親歐陽筱月?她是歐陽筱月的愛女,這樣的事她辦得成。

    ” “啊?”家霆實在太吃驚了。

    同歐陽筱月去認識,這是為什麼?他忽然覺得面前的舅舅像是一個披上戲裝的演員,扮什麼能像什麼。

    他有一種奇異的活力,叱咤風雲或者低回婉轉,都能使人目瞪口呆。

    誰想認識他的本來面目,分析他的複雜表演,是困難的。

    家霆結結巴巴思想毫無準備地說:“舅舅,您這是幹什麼呀?同歐陽筱月認識能幹些什麼好事呀?自從知道歐陽筱月落水附逆後,他家我後來就發誓決不去了!” 柳忠華精明、冷靜地看着外甥笑笑,說:“你就别管幹什麼了。

    反正,你知道,舅舅是不會做漢奸的!但反對漢奸的人,在敵僞統治地區如果有正當需要,也不能就拒絕同漢奸交往結識呀!我剛才跟你說的話,你說你會記住,可是我看你現在轉眼間已經忘了呢!” 家霆心上豁然像打開了一扇窗戶,通明透亮了,猶豫着說:“啊……我明白了!可是真需要攪到一起去嗎?不危險嗎?” 柳忠華慢吞吞地、從容不迫地吸煙,吐出朵朵煙雲,說:“需要的!危不危險就看怎麼幹了……” “會不會玷污自己呢?”家霆總是不安、不放心。

     “這種事隻能這樣幹。

    到底能怎樣,不能預先打包票。

    代價,是要付出的;能得到多少收獲,不光是靠努力,還要看有沒有機會。

    所以要盡力而為!這也比如在戰場上打仗,不能保證每次都勝利,但是如果因為害怕打敗仗或有損自己而不敢上戰場,就永遠也沒有機會打勝仗了。

    你說是不?”柳忠華說這番話時,眼睛裡仿佛在說:我這說得很明白了吧?難道你還不懂? “可是,舅舅!”家霆躊躇,“我總擔心,萬一同歐陽筱月攪在一起,引起人家誤解,或者萬一出了什麼事,弄不清情況,不是倒黴了嗎?” “是呀!”柳忠華皺眉吸煙,噴出濃煙,又舉起手攪散那些輕淡透明的青煙,聲音裡帶着感情,“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都是會有的。

    但需要這樣做時,隻有這樣去做,不能計較個人的得失。

    正像諸葛亮後出師表上所說的‘成敗利鈍,非所計也’!” 家霆肅然起敬,歎了一口氣,耳朵裡同時聽到忸忸怩怩的靡靡之音,心裡紛亂。

    蓦然,歐陽素心的面容浮現在心頭,像提醒了他什麼似的,他為難地說:“舅舅,可是,我同歐陽素心現在……” “我知道。

    ”沒等他說完,柳忠華點頭凝視着他說,“她不幸生在一個這樣的家庭,但她本人是無罪的。

    你同她的友誼為什麼不能保持呢?我知道你們之間已經有了愛情。

    但你們都還年輕,通過交往增進了解是可以的。

    目前,雙方家庭都處于這種特殊的境地,戀愛問題晚點談也有好處。

    我了解到,歐陽素心是個很好的姑娘。

    她有良心,反對侵略和賣國。

    像她現在的心情,很可能會毀了自己。

    給她友誼和好的影響,多多鼓勵她,使她對自己的家庭、對自己都有一個正确的認識,對她有利。

    當然,如果她是一個壞姑娘,或者你對她毫無感情,決心同她一刀兩斷,那就不必說了。

    可是我了解,你現在為她的事在痛苦,而且十分痛苦,她為你的事也在十分痛苦,那我就同意你繼續同她交往,雙方相互勉勵。

    将來,到适當時機,或你們羽毛豐滿了,能夠自立了,那時,一切都是好辦的!” 柳忠華的長篇大論,家霆聽來隻覺得不夠,舅舅的話,句句打動着他的心。

    他思索着說:“舅舅,我怎麼向她介紹您并且托她辦這件事呢?” “馬上我們商量一下!”柳忠華又掏出一支香煙來吸。

    他緊緊抿住嘴,蹙起眉毛,眼光鋒利,臉上的表情像海一般的深沉,似乎正在敞開思想…… 舞池前面台上洋琴鬼們聳肩揮手正在奏樂,那個歌女正用哀怨的聲音在唱一支軟綿綿的歌:“上海呀本來呀是天堂,隻有歡樂沒有悲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