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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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用左手掀開紗布一看,馬上放下。

    路邊全是熙來攘往的行人,她不想讓人家看到或聽到。

    她輕聲地附着家霆的耳朵,聲音也變了,說:“手!一隻人手!連着一截手臂!” “人手?手臂?”家霆耳朵裡轟了一聲,神經如同被尖針刺了一下,臉上似有火燒,心突突亂跳,稍停,說:“要不要報告捕房?” 楊秋水将盒蓋又重新蓋上,将盒子拿在手裡,他們繼續向前走。

     楊秋水機靈、警覺地沉吟着說:“報告捕房沒用,但還是應當報告一下。

    等會兒,我把你送去見你舅舅後,就回去報告捕房,把這盒子交給他們。

    ” 家霆咬牙切齒憤憤地說:“唉!楊阿姨,為什麼中國不争氣的人那麼多!有那麼多的壞人要做漢奸呢?” 楊秋水親切地看着他,搖頭說:“漢奸是不少,可是拿四萬萬五千萬人來比,漢奸就是極少數了,絕大多數中國人是有骨氣的,是不做賣國賊的!在前線和後方,為抗日在英勇戰鬥的人多得數也數不清的啊!” 家霆忍不住瞧着楊秋水明亮的眼睛,悄聲地說:“楊阿姨,您跟我媽媽是一夥的人吧?”他問得天真,包含着尊敬。

     楊秋水笑笑,沒有回答。

    她心中的秘密,仍沒有人能夠看透。

    她表情從容,那隻“人手”對她的恐吓,不起作用。

     家霆覺得她不回答,也就是回答了,關懷地說:“您要小心!” 楊秋水阿姨又笑笑,坦然地說:“在同敵人戰鬥的時候,會有犧牲的。

    但一個人能如願以生、如願以死,就沒有任何遺憾了。

    生命本身沒有任何意義,它的意義是事業賦予的。

    我不能因為受到漢奸的恐吓,什麼也不幹呀!”她說着,又笑,笑得樸素、真誠。

     家霆體味着她的話,話富于哲理。

    似乎從她的話裡,從她的身上,增進了對那死去了的媽媽的了解。

    她們都是一樣的人呀!他産生了一種悲壯崇高的感情,也同時摻雜了擔心的想法。

    他發自内心地說:“阿姨,你說得對!但,你最好暫時避一避。

    ” 楊秋水敏捷地走着,一隻手托着那隻裝有“人手”的紙盒,一隻手扶着家霆的肩膀,使家霆不由自主又感到她身上那種媽媽似的感情了。

    她有一種堅強果敢隐藏在平靜和柔和下面,用深摯的語氣說:“好的!家霆,不要為我擔心,我會一切都注意的!”忽然,她用眼色和下巴指指前面路旁,低聲地說:“看哪,就是那個小舞廳。

    你在馬路上繞一圈,機靈些,看到沒人注意就走進去。

    你會在那裡見到你舅舅的。

    ”她拍拍家霆的肩膀,“我走了!既然有恐吓信,我就要注意!你放心,恐吓信的事可以告訴你舅舅,但叫他不要擔心。

    ” 家霆懂了,依依不舍地說:“好,我去!您要保重!” 他離開楊秋水阿姨,快步竄進人叢中,轉身看時,楊秋水也在人流中消失了。

    他靈敏地東走西逛,感到确實無人盯梢也無人注意,觑個機會,鑽進了那家叫作“綠野”的小舞廳裡去了。

     “綠野”舞廳裡吸煙的人多,煙氣渾沌沌彌漫空間,從外邊走進去,感到裡邊特别幽暗。

    此時正跳茶舞,洋琴鬼奏着舞曲,閃爍變幻的彩色霓虹燈下有個穿杏黃色旗袍的歌女在柔聲嬌氣地唱:“香槟酒氣滿場飛,钗光鬓影晃來回,爵士樂聲響,跳倫巴才夠味。

    ” 舞池裡很擁擠,一對對男女勾肩搭背正翩翩起舞。

    舞池旁,是一張張供舞客坐的小桌,樂聲加上歌聲、談話聲,嘈雜得很。

     家霆進去後,眯着眼四處張望,光線太暗,一時看不到舅舅柳忠華。

    環境和氣氛他很不喜歡,不由得皺起眉來。

    忽然,他看到了,左側角落裡一張桌旁,有個穿西裝戴金絲眼鏡的陌生人向他招呼。

    仔細睜眼看看,是舅舅呀!隻不過舅舅衣飾講究,戴了副金絲邊眼鏡,氣派不同了。

    他連忙蹩上前去,高興地在舅舅旁邊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柳忠華笑笑說:“等了你不少時候了!” 一個男侍過來招呼。

    柳忠華付錢讓男侍給家霆泡一杯清茶。

    男侍接了錢轉身就走了。

     家霆剛才同楊秋水阿姨在一起時,被恐吓信和那隻可怕的斷手驚擾得神魂不定。

    現在,舞廳裡的氣氛又使他局促不安。

    但見到舅舅,心情愉快,說不出的歡喜,沖淡了那些刺激。

    他見舅舅體魄雖不十分強壯,卻蘊藏着充沛的精力。

    深沉而堅決的目光透過平光鏡片露出幹練的氣質。

    他熱呵呵地說:“舅舅,這麼久不見,我可太想念您了!” 柳忠華點頭微笑,問:“是楊阿姨把你領來的嗎?” 家霆點頭說是,立即把剛才楊秋水收到一盒物件内藏恐吓信和一隻斷手的事講了。

     柳忠華專心地靜靜聽着,等那男侍将一杯清茶送來轉身走後,他臉上毫無笑容地說:“看來,她是必須提高警惕的了!敵僞的特工是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的。

    ”說完,糾了糾眉,顯然,這件事打亂了他的思緒,也影響了他的情緒。

    他的臉色嚴峻、肅穆,眼裡流露出仇恨的光芒。

    沉默了一會兒,他才又問:“你爸爸的情況怎樣?” 舞廳裡舞曲的旋律庸俗而瘋狂,人聲叽喳,倒是便于談話。

    家霆如實地小聲将情況枝枝瓣瓣講了一遍。

     柳忠華仔細地聽完,說:“家霆,你爸爸表現了一種中國人的氣節!但他陷身在敵人的魔掌中,如果不屈膝,生命是随時有危險的。

    死亡可怕,但它比恥辱地活着要好。

    你要做好一種最壞的思想準備。

    有這種準備,萬一遇到更不幸的事,就不緻驚惶失措、消極悲觀了。

    你有過一個好媽媽,現在,又有一個不願做漢奸的爸爸。

    你要有志氣!不要消沉!” 家霆體味着舅舅講的每一句話。

    他迫切希望從舅舅那裡可以對自己的痛苦和惶惑能得到聰明的答複。

    他是用如饑似渴的心情在聽的。

    聽着舅舅的話,他不時點頭。

     柳忠華繼續談心地說:“舅舅不能常同你在一起,但時刻關心着你。

    我能估計到這一向來你的心情一定非常憂愁苦悶。

    但憂愁和苦悶,像一把搖椅,它可以使你有事做,卻不能使你前進一步。

    你應當用勇敢和魯迅說的那種‘韌’的精神當作武器來對抗憂愁和苦悶。

    今天舅舅同你見面,首先就是想同你講這些話。

    你已經十八歲了,成年了!鍛煉意志非常重要!你能同意我說的這些話嗎?” 家霆感到溫暖,發自内心地點頭。

    舅舅并沒有用教訓的口吻,但确實是在教訓他。

    他輕聲回答:“舅舅,我一定照您的話辦。

    這一向來,我總覺得自己像生活在密封的罐頭裡,窒息得透不過氣來。

    除了我和程心如他們偶爾撒一次傳單和到孤軍營去慰問,在那種時候,我會感到一點快樂外,平時終日高興不起來。

    ”他将與程心如、餘伯良、歐陽素心撒傳單的事和到孤軍營去的事講了,又說:“我實在不想在‘孤島’上再生活下去,我真想到大後方去讀書。

    馮村舅舅來了信,也勸爸爸去。

    可是爸爸被囚禁着,他去不成,我也去不成。

    我隻能在此地忍受這種難以忍受的生活!我的痛苦無人傾訴,住在方家就像住在沙漠上的荊棘叢中,真不知道這種痛苦要再煎熬多久?也不知道這種痛苦會加重加深到什麼程度。

    ” 舞池裡的人随着樂隊的節奏,搖曳擺動。

    有些男男女女跳舞的姿勢十分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