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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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一下這種不幸呢?……讓我們面向太陽,把陰影留到背後去吧!” 她從床上坐起來,擡起了頭,掠一掠散亂了的黑發,歎口氣搖着頭失望地說:“遲了!一切都遲了!他已經陷進深淵裡去了!已經無法挽回了!”說着,淚水潸潸流在臉上。

     家霆近前親切地說:“歐陽,到底是怎麼的?他怎麼好好的要做漢奸呢?他不怕被人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嗎?” 歐陽素心搖搖頭:“我早有些懷疑了!常有些他的朋友來,他也同那些人出去交際。

    但沒有想到他竟真的會落水附逆!汪精衛組建僞國民政府,内定讓他幹财政部次長兼蘇浙皖稅務總局局長。

    我繼母說這是個肥缺!他早年在日本時,和周佛海在鹿兒島第七高等學校和京都帝國大學都是同學。

    我那繼母又是個貪财虛榮的女人,慫恿着他,就幹出秦桧般的事來了。

    ” 家霆對歐陽素心曾說過的一些話及有時曾流露出的苦悶情緒似乎有點理解了,問:“你反對了?他怎麼說?他不是很愛你的嗎?你講話他應當聽的呀!” “在他心目中,我還是孩子!他在政治上的事才不聽我的呢!”歐陽素心傷心地拭淚,“家霆,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我真恨透了,也急死了!我可以死,但承受不了這種恥辱和痛苦!” 家霆心裡暗忖:如果是我,我一定大鬧天宮!實在不行,就脫離關系!但這樣的話,他此時不願說,說了徒然刺激歐陽素心,于事無補。

    她一個未曾獨立的少女,離開了家能到哪裡去?他歎口氣說:“心裡亂極了!真不知該怎麼辦好。

    如果我能負擔你,還好辦!可是,我現在也在風雨飄搖中,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你繼續反對吧,好好勸勸他!如果能勸他帶你離開上海,走!去香港,就比這樣好!” “不行!”歐陽素心洩氣地搖頭,“他鬼迷心竅了!我已經大吵大鬧過,甚至想到死!什麼話都說過了,一點用也沒有!知道他要做可恥的漢奸,卻無力改變或控制這種事,真太痛苦了!況且,他過去是那樣愛我,我也那樣愛他!” 家霆突然想:現在似乎隻有一個辦法了!同歐陽一起走!讓歐陽同家庭脫離關系。

    但又想:唉,到哪裡去呢?我沒有自己的家,方家是不能住的,難道能出去流落街頭?本來沖動,逐漸冷靜下來了,歎口氣說:“唉,歐陽!本來,倘若你離開家同他斷絕關系也是辦法,或者我們一起出走,去香港,到重慶,隐姓埋名,我們可以不讀書,可以過最貧窮艱苦的生活,可以找工作自食其力,我們可以像鳥兒似的出去飛!隻要有一股愛國的正氣,其他什麼都可以不管也不要!但這些想法都太不現實!現在,我爸爸命運不定,生死難蔔,我也不能離開孤島,我們是無處可去的。

    ” “是呀!可是,我怎麼辦呢?我感到心裡空虛,臉上羞恥!像墜在海裡無所依靠,像心上給尖刀劃開了口子!”歐陽素心睜大了失神的雙眼,仰臉望着黑黝黝的窗外,似是要向上天尋問答案,呻吟着說,“我痛苦得難以生存下去了!” 家霆心裡焦急,勸慰、鼓勵着說:“不,歐陽!這一向來,我在痛苦中常常思索,痛苦與歡樂,像光明與黑暗,人應當懂得怎樣适應,才懂得怎樣生活。

    ”他想起先一會兒銀娣講的舅舅柳忠華談的話了,說:“歐陽,真是禍不單行,我們确實都是厄運纏身了。

    我的家和你的家在這場戰争中好像都崩潰、破碎了。

    就像我們的國家一樣!”他看見歐陽素心的眼裡淌下了淚水,繼續說:“你父親的事,你一定要繼續反對。

    隻要反對,我們就頂天立地問心無愧。

    他堕落,由他自己負責,你愛國,你就是值得誇贊的中國兒女!你應當堅強!目前隻有忍耐,再苦也忍耐!到我們一旦能自立的那天,我們就飛!” 歐陽素心仰望着天,臉孔背向燈光,慘白的嘴唇顫動,稀薄透明的淚水蒙住她的雙眼。

    她心裡有無數難以傾瀉的痛苦,隻能用淚水來洗滌。

     稍停,她突然說:“家霆,你為什麼愛我?” “因為你可愛!” “我是問為什麼?” “還用問嗎?”他誠懇地回答,“因為我愛上了你,我就覺得你可愛!是無需要講理由的,一千種理由都說不清這種愛的。

    我認為你可愛的原因,就是因為我愛上了你,你一切都好,一切都可愛!” 她似乎思索了一下,突然又說:“家霆,你不會因為我父親是這樣可恥,就看不起我吧?” 家霆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了她,親着她的臉頰,吻着她的黑發,說:“不會的!歐陽,不會的!” 她哭了,也擁抱他,卻表現着自己的穩重,将淚水灑在他的肩上。

     兩個人的靈魂似乎溶化在一起了,彼此的命運似乎誰也難以逆料。

    但在她的心裡,蘊藏着一個家霆估計不到的傷感的念頭。

     [1]公司大菜:一般包括一湯、一菜或二菜,外加面包果醬之類,供洋行職員吃的西菜“份飯”。

     [2]捧坤伶:即捧女伶。

     [3]玩票:舊社會,許多富人或子弟,愛好京劇,組織“票房”,可自費排練、演出京劇,叫作“玩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