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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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昨晚爸爸被綁架後,他就想把不幸的事告訴歐陽素心。

    他有把握地說:“不要緊!我想,我來找歐陽素心辦,你們看好不好?” 餘伯良拍巴掌:“當然好!對了!找她幹!我們陪她去!” 程心如卻嚴肅地說:“她不會洩露秘密嗎?” 家霆斬釘截鐵說:“絕對不會!” 程心如盤問地說:“家霆,你最近同她關系有進展嗎?” 家霆腼腆地說:“老同學了!我心裡喜歡她,可是說真的,也沒談戀愛。

    ” 程心如思索着說:“上次聽你介紹,她父親也是政界的人物,怎麼也在上海住着呢?” 家霆說:“弄不清!反正歐陽素心好像也不大愛管她父親的事。

    ”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程心如不客氣地問。

     家霆被心如嚴肅正經的表情引笑了:“讓我說一件她的事給你們聽吧!有時候,她心裡煩悶,看到窮人又同情,就帶上許多零錢,從家裡逛到霞飛路,一直沿霞飛路逛到善鐘路。

    遇到叫花子就給錢,一路給下去,一直到把袋裡的錢給光,才又走回家來。

    ” 餘伯良欣賞地說:“她心地善良!讓她也參加我們的‘愛國黨’吧!這下我們有了四個黨徒,還有女的,我看不錯。

    ” 家霆想起了舅舅柳忠華那天說起黨派的那段話,說:“這次發傳單,就不用‘愛國黨’的名義了!國民黨、共産黨都有那麼多人,我們組織這個‘愛國黨’有什麼意思?人家看了署名,靠不住會好笑的!幹脆我們在傳單上不署名,誰看了傳單都會知道是愛國的中國人幹的,反倒好!” 程心如點頭:“家霆的話有道理,我同意!我們這個‘愛國黨’讓它完蛋算了!”又說:“我們就幹吧!讓歐陽素心參加,一起去散發傳單,我覺得不錯。

    家霆,今夜我們把傳單寫好,明晚散發,好不好?歐陽的事由你去辦!” 家霆點頭:“明天下課後,我同歐陽約定地點見面,同她談談。

    我估計她一定同意,絕無問題!” 程心如去一張玻璃書櫥頂上拿下幾疊紅、黃、綠色的紙張來,用刀裁成一條條的。

    家霆用筆起草傳單内容。

    三人又一同确定傳單上寫些什麼,不外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民族敗類大漢奸汪精衛!”“打倒無恥的漢奸特工總部七十六号!”“抗戰到底!抗戰必勝!”“向抗日蒙難的烈士緻敬!”“以血還血!殺盡漢奸!還我河山!” 三人加油幹,每人寫了百把條。

    程心如說:“夠了!不能太多!”三人分手,家霆也就走回家去。

     爸爸不在,他更怕進這個“家”了。

    這一天,仁安裡二十一号空氣陰沉,消失了麻将牌的嘩嘩聲,也聽不到戲迷方傳經放京戲唱片聲了,隻聽到方麗清常常哭泣。

    方立荪、方雨荪加上方老太太以及“小翠紅”、“老虎頭”、巧雲等,都在方麗清房裡談心,勸慰。

    家霆回來時,已經十點多鐘光景了。

    他不知該怎麼辦,到方麗清房裡去勸慰方麗清吧,怕碰釘子讨沒趣;不去吧,又覺得說不過去。

    想了一想,決定還是上三樓自己房裡去看書算了,卻在樓梯口碰到彌勒佛似的方立荪。

    方立荪頭上戴頂黑緞瓜皮小帽,這種帽子如今戴的人越來越少。

    方立荪有時還喜歡戴,他剃的光頭,戴這種帽子舒服。

    他腆着大肚子,酒氣熏人,見到了家霆,咳嗽了一聲。

     家霆叫了一聲:“小娘舅!” 方立荪用牛眼瞅瞅他,說:“到哪裡去玩了?你父親出了事,你娘傷心得要死要活,你也該在家裡蹲蹲呀!” 家霆不好回答,隻好聽着訓愣住不做聲。

     方立荪繼續訓斥:“你父親是隻敲不響的鐘、打不響的鼓!人家好心好意請他當上賓他不幹,硬要拿雞蛋碰石頭!現在落得個尿盆扣在頭上,弄不好還要丢性命。

    你娘是破屋又遭連夜雨。

    我們這些做親眷的也受牽連!唉!”他長歎一聲,“就怕船到江心補漏遲了!” 家霆聽了生氣,隻好不說話,眼見方立荪打着飽嗝,挺着肚子進盥洗室了,他正想要上三樓,見“小娘娘”方麗明急急忙忙一陣風從樓下跑上來,氣急慌忙地說:“電話!電話!……說是從姐夫那裡打來的,讓姐姐接電話!” 家霆一聽,一怔,心裡複雜得很,見方老太太扶着頭發蓬松的方麗清從房裡出來了,要往樓下去。

    後邊方雨荪、“小翠紅”等也都跟着。

    又見方立荪腆着大肚子從盥洗室裡急急忙忙系着褲帶出來了。

     方立荪大聲說:“我來接電話!你們在邊上聽着好了。

    ” 樓梯上的人一窩蜂往樓下走。

    家霆跟在最後邊。

    大家都守在客堂間旁的電話機前,聽方立荪拿起聽筒講話。

     方立荪用平時少有的客氣謙恭語氣說話:“喂,哪裡?噢噢噢,我叫方立荪!是,童霜威是我妹夫……對,對對……”對方的聲音聽不很清楚,嗚裡哇啦,講了一通,隻聽得方立荪連聲“噢噢噢”“呣呣呣”“對對對”,最後又問:“他人好嗎?” 對方的回答,可能是說很好,讓放心。

     方立荪點頭,巴結地說:“明天準六點鐘,我們将衣物送去!”接着,對方電話先挂,方立荪也“克”地挂上了電話。

     衆人七嘴八舌地問方立荪:“怎麼了?”“說些什麼?”方麗清坐在紅木椅上又用手絹捂住眼睛嘤嘤哭了起來。

     方立荪吐了一口氣,說:“勿要緊的!勿要着急!是‘七十六号’來的電話!一切優待,人也很好!叫妹妹放心!說是明天下午六點鐘讓派一個可靠的人準時到滬西兆豐公園門口給妹夫送衣物,讓把冬天的衣物送齊全,還有嘯天看的那些詩書!吃的用不着送!” 方老太太拭着眼淚問:“啥時候能放回來?” 方立荪把頭搖搖:“回來?回不回來那就看他自己了!” “小翠紅”好心地安慰說:“姆媽不要急。

    立荪不是說他去托丁嘯林去打聽打聽說說情嗎?總會有用的。

    現在知道人是在‘七十六号’,快托丁嘯林去講講吧!” 方立荪看看哭泣的方麗清和方老太太,拿下頭上的瓜皮小帽,用手搔搔光頭,說:“老鼠要偷油,貓兒要吃腥!像童霜威這種不識相的戆大隻會自作孽!他是個吃戗不吃順的人!我看現在被人搶親強擡進了花轎,看他嫁不嫁人?他要是肯點個頭同人家拜天地,也許明天後天就能坐汽車大搖大擺回來;要是還是牛脾氣,‘七十六号’不吃你這一套!”說完,連連搖頭。

     方雨荪一臉晦氣,雙手插在西裝褲袋裡,說:“商量商量,明天派誰送衣物去。

    ” 他話剛出口,家霆在一邊說:“我去!我來送衣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