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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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感受,卻說不出。

    我覺得這裡充滿了你的想象,不然絕不可能這麼美!你能告訴我,你畫的到底是什麼?” 她爽朗地笑了,說:“我自己也說不清。

    我畫的是我想追求的東西,也許是和平?是幸福?是愛?是美?是真理?……總之,是最最美好的東西,也是在我想象和感覺中缥缥缈缈的東西。

    最美好的東西都被戰争破壞了!” 是呀,畫上的雲團和霧氣似有形似無形,它們凝滞、移動、消逝,光線穿插環繞,在向四方擴散。

    淡紫色的、蔚藍色的、紫紅色的、銀灰色的色彩和光輝閃耀璀璨,畫上邊蘊含着美,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一種震懾人心的美!他看着畫,對她說:“你像個哲學家了!但,為什麼這樣悲觀?” “藝術家應當是哲學家,用顔色、光線和形象來表現思想和感覺,發掘它的意義和價值。

    可惜我還做不到。

    ” “應當給這幅畫起一個美麗的名字!” “我早就想好了,畫名是《山在虛無缥缈間》,行嗎?” 他久久地凝視着這幅畫,色和光的運用是非常神奇的。

    聽着雨聲嘩嘩,感到畫面上的雲霧飄浮波動,高山似隐似現。

    這使他記起,戰前在南京潇湘路家裡在雨中或在雲霧缭繞的黎明遠眺紫金山的情景。

    有時狂風暴雨驟然而至,陽光收斂,一切變為迷茫。

    雲霧如浪濤,似有無聲的音樂在飄響。

    畫,真美,可惜太虛幻了!又好像尚未畫完。

     他想說些什麼,又不知說些什麼好。

     她又将他帶出畫室回到房裡。

    然後,站到窗前,呆呆地看着雨水潑剌剌地在窗玻璃上噴濺,默默無言。

     雨嘩嘩在下,奏琴般地敲打着窗前的樹葉,連綿有聲,不斷如縷。

    在渺渺的夜空下,雨水一定正泛流在房頂和馬路上。

    家霆也說不出自己今夜來要達到什麼目的。

    他隻是想看看歐陽素心,同她談談,跟她一起消磨一個夜晚,看看她那雙神奇的跳躍着希望的火苗的眼睛。

    他心裡也渴望着今晚能得到她一個許諾,哪怕是點一下頭或默認似的笑一下也好。

    他想把自己在感情上交給她,同樣也希望她能給予回報。

    雨聲使他的心感到壓抑。

    他凝望着她,感歎和驚訝她在那幅畫上所表現出的天才。

    她默默無聲地坐着,聽着雨聲,似乎生活在空虛之中,模樣像他看到過的法國畫家雷諾阿畫的一幅《羅曼·拉科小姐像》,隻不過,她比那位貴族小姐還要耐看得多,樸素、自然而高貴。

     忽然,雨,變小了。

    他覺得不應該回去得太晚,心裡像有浪潮澎湃,想說的話總覺得難以出口,但他終于鼓足勇氣說:“歐陽,我以後能成為你的好朋友嗎?” 歐陽素心用一種含着感情的眼光望着他,說:“你喚醒了我許多美好的回憶和思念。

    你怎麼還這樣說呢?” 感情是很難表達的,它超越了語言。

    他覺得這就是滿意的答複了,說:“我走了!”心裡是舒暢的。

    他的心沉浮在一個飽滿而歡悅的情感世界裡。

     她看看窗外快要停歇的小雨,說:“雨恐怕還要下,你就早點回去吧!” 她把自己用的一把講究的花傘遞在他手裡,送他下樓。

    樓下客堂裡的門虛掩着,聽得出裡邊有客人熱鬧地在講話。

    她冒着雨送他到了門口,替他關鐵門,身上的毛藍布旗袍都淋濕了。

    臨别時,他看到她白皙的臉上有一種親切迷人的微笑。

    她對他輕聲妩媚地說:“什麼時候想看到我,就給我打電話吧!” 家霆第二天精神抖擻。

     昨晚的事,他每一想起立刻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白天在學校裡,下了課他老是想唱唱歌。

    有這樣高興的事,真想告訴給别人知道。

    但想起程心如對他的冷靜的勸告,想起餘伯良那種起哄的孩子氣,他就又不想告訴他們了。

     下課放學回到家裡以後,發現異常的靜悄。

    既無牌聲,也無留聲機京戲唱片聲和談笑聲。

    “小娘娘”告訴他:“除了你爸爸,人都去西愛鹹斯路吃晚飯了。

    ” “西愛鹹斯路”指的是方立荪新買的花園洋房。

     家霆到爸爸房裡,見童霜威睡着,他就不驚動爸爸了。

    踮腳走路,見桌上有一幅爸爸寫好的草書放在那裡,細細一看,是抄錄的文天祥的《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筆走龍蛇,大氣磅礴,他似乎能明白爸爸的心意。

    看看睡着的童霜威,心想:爸爸一定心情不好,寂寞無聊,所以睡了。

    心裡感到一陣難受。

     他回到三樓房裡,自己也說不出是為了什麼,竟将珍藏着的媽媽的遺像拿出來看了半天。

    照片是在蘇州寒山寺照壁牆前幾樹杏花旁拍攝的。

    媽媽柳葦在褪色發黃的照片上帶着向往的神情在微笑。

    翻轉照片,他又誦讀起照片背後那四句用鉛筆寫的詩來了:“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

    縱被東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

    ”看着照片誦着詩時,他禁不住心裡發酸了。

     他現在一人單住一間房,比同戲迷表哥方傳經同住一間房要好得多了。

    安靜、自由,聞不到傳經有時噴人的酒氣;看不到傳經一個接一個大聲打哈欠;更聽不到傳經一遍又一遍扭扭捏捏哼京戲、聽唱片……此刻,看着媽媽的照片,他流着淚從心裡面把自己的高興無聲地傾訴給媽媽聽。

    他覺得照片上的媽媽似乎是歡樂的。

     看着照片,他想起舅舅和楊秋水阿姨來了。

    幸而有這張照片,還能看到媽媽的模樣。

    他決定以後要把這張照片給歐陽素心看,在适當的時候将媽媽的事也告訴她。

     想起了舅舅和楊秋水阿姨,他忽然有一種強烈地想再看看他們的願望。

    昨天剛見過歐陽素心,今天他又想再見到她,同她在一起是一種甜蜜的幸福。

    可是,有顧慮:歐陽素心說過,她的繼母是一個“生性像長着渾身螫毛的荨麻一樣愛刺人的女人”。

    這使他警惕:絕不能天天去找歐陽素心,免得被她的繼母嚼舌。

    他想:盡管舅舅叮囑我不要再去找他,但我悄悄去一次怕什麼呢?我要去看看舅舅,也看看楊秋水阿姨,将爸爸現在的情況告訴他們。

    那天舅舅打電話來時,太匆促,也說得太簡略,他一定是非常不放心的。

    再說,我也要同舅舅商量一下,該叫爸爸怎麼辦才好?這樣一想,他決定再到滬西去一次。

     他下樓對“小娘娘”說:“我出去有點事,不在家吃飯了。

    爸爸醒來,請你對他說一聲。

    ”說完,邁步走出後門。

     在弄堂口他大吃一驚,看到那手戴金戒指的黑胖矮子,穿着短打在對面馬路邊上站着抽煙。

    但對他似乎并不注意。

    他有心試試,快步流星地走,在馬路上繞來繞去,看看背後有沒有人跟蹤。

    試了一會兒,并沒有人盯梢,他走到汽車站,跳上一輛公共汽車就走了。

     照上次的走法,又到了永康紗廠勞工夜校門前了。

    使他高興的是:楊秋水阿姨仍舊坐在上次的老地方在同一些女工不知談些什麼。

    已是黃昏,他湊上前去,在門口叫了一聲:“楊阿姨!” 見到家霆,楊秋水戴着眼鏡的清秀白淨的臉上露出欣喜,起身來到門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