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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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前站在弄堂裡談了一陣,家霆心裡的浪頭七上八下,終于說:“心如,我要趕快回去打招呼。

    以後,有情況你随時告訴我。

    ”他同心如道别,急匆匆回家。

     方麗清她們仍是在打麻将。

    真奇怪!麻将對她們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天天打也不厭呢?戲迷表哥方傳經關上了房門在放留聲機。

    家霆推門進去想放下書包,見戲迷表哥手執一把木頭寶劍正在扭扭捏捏練舞劍,滿臉是汗。

    家霆忽然發現睡的床和床頭櫃等物件都沒有了,剛要問,傳經先開口了,說:“喬遷之喜了!你的床拆了。

    東西‘小娘娘’都給你搬到三樓去了。

    以後,你高升了,住三樓!” 他明白:方立荪帶着“老虎頭”、巧雲和傳文、傳寶,前天雇了搬場公司的大卡車搬到新居去以後,樓上樓下都空出房間來了。

    他早看出戲迷表哥經常在外邊胡調,夜裡常常很遲回來,或者幹脆不回來。

    怕他發現秘密,有時驚惶地問他:“我昨夜講夢話了嗎?你聽到我講些什麼?”戲迷表哥并不樂意和他同住一間房,他也并不想同戲迷表哥混在一起。

    這下倒是兩全其美了!他“呣”了一聲,退身出房,掩上了門。

     他顧不得上樓,先走到爸爸房裡,見童霜威坐在沙發上,開了無線電,一邊聽廣告一邊看報,見家霆來了,“啪”地關了無線電,說:“簡直沒有什麼可以聽的!”他一臉閑居無聊的神色。

    家霆上前,激動地将剛才有關矮子的事一枝一瓣全都講了。

     童霜威聽罷,臉上肌肉抽動,有點緊張,說:“好呀!反正是死守在家裡不出去了!”稍停,又說:“你也要小心!他們會不會在我兒子的身上打什麼主意呢?”他從沙發上站起身來,來回蹀躞,似是在計算分析。

    一會兒,說:“據我想,他們監視我則有之,暗殺我似尚無此必要。

    我不肯附逆,但名義已被盜用,他們馬上來暗殺似乎小題大做、師出無名,影響也不好。

    你看是不是?” 家霆皺眉思索,擔心地說:“我倒不要緊,您是有危險的。

    他們管什麼青紅皂白?一定要提防下毒手!”說着,眼睛濕潤了。

     童霜威帶着感情看着兒子,說:“當然!反正,我不離開這間房!等會兒再同他們方家商量一下,把後門關緊,回絕所有陌生的客人。

    我看,過上一段,監視也就沒勁了。

    到那時,一定想法偷跑!”又說:“現在,他們要逮捕抗日分子,也不很容易,要由日本憲兵隊出面會同租界當局才能逮捕。

    我不附逆,但扣我一個帽子要逮捕我,似還扣不上。

    他們在租界上還不能為所欲為!我看,處境是險惡,還不至于出什麼大事。

    你——”他安慰兒子:“不必着急!”說完,有意笑笑,表示坦然。

     家霆覺得爸爸分析的有理,不再做聲。

    爸爸的分析使他稍微甯靜了一點,但心裡總是有一種不快的情緒。

    越是有這種不快的情緒,越是想念歐陽素心了。

    他決定去打個電話給歐陽素心,約她出來談談。

    他說:“爸爸,我搬到三樓住了,現在去看看我的房間。

    ” 他上了三樓,見原來巧雲住的大房,全部家具都仍在,隻是細軟等搬走了。

    大柚木床原先是巧雲和方立荪睡的,現在“小娘娘”方麗明在給他鋪被單。

    他的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書和一些雜物,“小娘娘”都給他搬上了樓放在一邊了。

    見他來了,“小娘娘”難得地笑着說:“你這些書真比磚頭還重!” 他放下書包,謝了“小娘娘”,問:“怎麼這些家具都還沒搬?” “小娘娘”說:“買了新家具,舊家具隻好擱在此地了。

    ” “小娘娘”這個人,平時一句多話也不說,一個笑容也不見,一天到晚,像個影子,常常出現,出現時也無聲無息。

    家裡有了她,她每天能埋頭做許多事,如果不注意,卻不使人感到她的存在,甚至還可能認為她是累贅、多餘的人。

    天下事就是這麼不公平。

    家霆有點可憐她。

    有天聽方麗清同童霜威說:方老太太和兩個兒子商定,再過一二年,就給“小娘娘”找個殷實可靠的人嫁掉。

    方立荪的綢緞莊裡有個名叫鄭金山的店員,比“小娘娘”大十七歲,會做生意,對老闆忠心,老婆生黃疸病死了,未曾續弦,有一個十歲的女孩,方立荪看得中鄭金山,決定要将“小娘娘”定親定給鄭金山,嫁給他填房。

    鄭金山“相親”後,表示對“小娘娘”滿意。

    鄭金山是個像殺豬的一樣的胖子,胡子連腮,橫眉豎眼。

    大舅媽“小翠紅”見了,皺着眉說:“不行不行!這個人不行!……”但方老太太說:“怎麼不行?立荪有眼光,他選中的人不會錯!光圖好看,找個荷花大少爺,有什麼用?”據說“小娘娘”後來哭過幾次,但她的命已經注定,這件婚姻是闆上釘釘的事了! 家霆不讓“小娘娘”給他鋪床,自己搶過被單将床鋪好,轉身看時,“小娘娘”已經拿起笤帚去打掃隔壁房間了。

    他從三樓輕輕走到樓下去打電話。

     撥了歐陽素心的電話号碼,來接的是一個女人,聲音不像那天見過面的中年女傭朱媽。

    他估計可能是歐陽素心的繼母,态度倒還客氣,隻是帶點無從捉摸的冷淡和矜傲。

     過了一會兒,歐陽素心從樓上下來接電話。

     家霆熱情地問:“有空嗎?” 她笑笑,答:“什麼事?”聲音很甜。

     “我想約你在‘白拉拉卡’見面,我們談談。

    ” 她似乎是遮住嘴唇在說話:“要談,我這裡不是比那兒更好嗎?你來,在我這裡吃晚飯。

    ” 他有點為難了,不想在她家吃飯。

    同她爸爸和繼母見面一起吃飯,多麼别扭!他推辭說:“啊,不了,還是在外邊自由些。

    ” 她很懂得他的心理,噗哧笑了一聲:“來吧!我們倆一起單吃,不同他們一起吃!好不好?” 他喜出望外了,說:“我就來!”馬上挂斷了電話。

     他走出仁安裡時,天快黑了。

    天陰得能擰出水來,雨意很濃。

    他也不想回去拿雨衣,匆匆去公共汽車站。

     一個鐘點以後,家霆進入歐陽素心那間挂着富士山和櫻花大油畫的房間裡了。

     歐陽素心見他來了,情緒很好。

    她穿一件樸素的毛藍布旗袍,沒有打扮,卻比打扮了更叫人看了舒服。

    她給他倒茶,又給他拿“沙利文”的糖果和新上市的福橘,說:“我已經跟廚房裡講了,吃得簡單點,端到房裡吃,你看好嗎?” 家霆笑着說:“我來,不是為了吃!……這當然好!” 她抓住話進攻:“你是為什麼來的呢?” 他語塞了,隻好笑,笑得有點局促,也有點傻。

     她陪着他笑,忽又任性地說:“唉,本來,我不想再同你來往了!但辦不到。

    人生,為什麼……”她沒往下再說,卻在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她十指尖尖,像女鋼琴家的手。

     他詫異地說:“怎麼?為什麼呢?” 她用坦率無邪的眼睛望着他說:“唉,我怕我們将來會不幸!” 他更大惑不解了,問:“歐陽,你怎麼這樣想?”看到她有點凄楚的模樣,他心裡不安而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