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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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兩三天,童家霆上課也不安心了。

     在莊嚴神聖的慕爾堂裡上課時,各節課的課本上、黑闆上,連在聖經班上讀聖經時,聖經上都出現了歐陽素心可愛的面容。

    童家霆雖上的教會中學,但在宗教中從未找到救世主。

    現在,卻覺得歐陽素心倒有點像是他的救世主了!想起了歐陽,心裡感到幸福和欣悅。

     他耳邊,老是回響着歐陽素心好聽的話聲。

    心裡,更是反複思索着歐陽素心那些使他納悶的“謎”。

    他将同歐陽素心談過的話和會見時的場景,放電影似的在頭腦裡一遍遍重溫,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過篩子,追憶、思索,尋找謎底,竟得不到答案。

     他明顯地感到她在有意疏遠他,又感到她确實還是喜歡他的。

    他看得出,同他在一起時,她不加掩蓋地向他流露出一種美好的感情來。

    她對他的疏遠與冷淡,是矯揉造作的;她對他的親切與喜愛,反倒樸實自然。

     他想:唉!我是在戀愛了,何必自己騙自己呢? 年輕人有了這類高興的事,總是想講給自己的好朋友聽。

    他忍不住也告訴了程心如和餘伯良。

    他怕損害歐陽素心,不說歐陽對他如何如何,隻說他是如何愛慕歐陽,有一個這樣的老同學多麼幸福。

     程心如聽了,胖胖的臉上露出笑意,沒有發表意見,态度似乎是不鼓勵也不反對。

    同學裡不乏談戀愛的人,程心如平時是瞧不起那些早早跌入愛情漩渦中的人的,他更瞧不起花花公子型的人物。

    早些時,有一次,他同家霆路遇謝樂山。

    那天,謝樂山吹着口哨,哼着外國歌,衣着講究,戴着鑽戒,話裡夾着英文單詞,一開口談的都是舞場見聞和影星豔事。

    事後,程心如鄙視地說:“中國的青年,如果都像他,一定亡國!”将歐陽素心的事告訴了心如,他笑而不言,家霆明白心如一定是不以為然,隻是不願意使好朋友掃興,才采取了沉默态度。

    這使家霆心裡很不舒服,想:可惜我無法使你知道歐陽素心有多麼可愛!如果你認識了她,一定會贊成我同她交往的。

     餘伯良聽了,嬉皮笑臉,說:“請吃糖!請吃糖!”他不像程心如老練,用的是一種起哄、湊熱鬧的态度。

    家霆不喜歡心如的沉默,也不喜歡餘伯良起哄。

    他希望好朋友聽他講了這件事後,能表态支持,能關心他的成功,能與他分擔苦悶與快樂。

    可是,像石頭扔在水裡,什麼也得不到。

     他上課不安心,教英文的美國教員薛安之課堂提問,發現他心不在焉,叫他起來回答問題。

    英文課本用的是原版的《美國早期曆史》,薛安之問的是一個有關華盛頓領導獨立戰争的問題。

    他沒聽到薛安之問什麼,站起來瞠目結舌,引得同學們一陣哄笑。

    薛安之挺着大肚子,近視眼鏡片下兩隻藍眼睛瞅着他用英文說:“你平時是個好學生,為什麼今天這樣不正常?”又用中國話說:“不好!不好!頂不好!” 這天放學後,餘伯良留在學校裡打籃球,程心如同他一起回家。

    一路閑談。

    程心如告訴他:“七月裡我們去文化街撒傳單那次見到暴徒襲擊報館,後來被巡捕抓到的幾個暴徒被上海第一特區地方法院判了刑,‘七十六号’氣壞了,要求撤銷原判,宣告無罪,還威吓法院。

    ”又談起退出四行倉庫被公共租界工部局圈禁在膠州路孤軍營的“四行孤軍”,由團長謝晉元率領每天仍舉行晨操,升國旗,有些學校的學生常去慰問。

    談起這類事,兩人熱血沸騰。

    最後,程心如勸他說:“我們年歲都小,頂好不要談戀愛。

    你看你上課時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有什麼好的?” 家霆用沉默回答。

    他認為:程心如的話對,但感情怎麼克制得住呢?心想:轉眼明年我就十八歲了!再說,我并不就想到什麼結婚不結婚的事。

     見他沉默,程心如也不再說什麼了。

    他内心又慚愧起來,感覺對于好朋友自己也并不誠懇,比如爸爸的事、舅舅柳忠華的事、方立荪的事,他都沒有告訴過程心如和餘伯良。

    而現在,自己對歐陽素心的那種感情,也隻是有限地講了一點給他們知道,并沒有全部說出來。

    但這樣做又似乎是恰當的。

    爸爸和舅舅柳忠華的事,不告訴程心如他們是為了爸爸和舅舅的安全,沒有必要張揚。

    方立荪的事不告訴程心如他們,是因為這種事太醜惡。

    一個人似乎并不可能把内心的隐秘都說出來讓人知道,隻能有選擇有分寸地将那些能公開的事讓人知道,即使對好朋友也不能都做到完全坦率、毫無秘密。

    他想:舅舅顯然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人。

    秘密同安全有關,秘密也同要去達到的某項特定目的有關。

    天下,勢必沒有絕對的坦率和誠懇,因為人太複雜,社會更複雜,不能用一種态度來對待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

    他對人生的複雜引起了思索。

    原先一種單純的思想逐漸被一種複雜的思想代替。

    每個人在心裡保存着那些對人無害而自己不願公開的隐秘,他覺得應當允許。

    這樣想時,他就比較坦然了。

     他同程心如回仁安裡,弄堂口附近的酒店裡正坐滿了借酒澆愁的顧客。

    酒店生意興隆,店裡出售鴨翅、鴨肫、鹵蛋、素雞等熟菜,門口有賣清水陽澄湖大閘蟹的小販在叫賣,鐵絲籠裡分等級裝着大大小小的螃蟹。

    喝酒的客人買了蟹可以在酒店裡煮熟了佐酒。

    一個賣油豆腐線粉的攤子,是個白發老頭兒在賣,專做酒店裡顧客的生意。

    一碗線粉,外加幾隻油豆腐,澆上金色的麻油、鮮紅的辣油,香味撲鼻。

    經過線粉攤,看見一個長頭發穿短打便衣的矮子,黑糊糊的胖臉,油光滿面,眼光遊移,手指上戴着金光閃閃的戒指,鬼鬼祟祟又飛揚跋扈,吸着香煙,同賣油豆腐線粉的白發老頭在搭讪說話。

     程心如忽然用肘碰碰家霆,說:“對了!你悄悄看看這個人,有件事要告訴你!” 家霆悄悄觑了矮子一眼,同程心如一起走進了仁安裡,問:“心如,他怎麼?” 程心如神秘地說:“這人最近常在弄堂裡轉來轉去,有時在你們二十一号後門和前門轉。

    聽看弄堂的阿三說,他不敢問,怕得罪這矮子。

    矮子還有些同伴,有時兩個人來,有時又換了另一個人來。

    ” 看弄堂的阿三,五十多歲了,是個大煙鬼,單身一人住在弄堂口一間活動的衣櫥樣的木屋裡。

    木屋小得隻能睡他一個人。

    他管看弄堂兼帶掃弄堂,買不起鴉片抽,經常不知從哪裡弄了許多人家煮大煙過濾用的草紙來,熬出“龍頭水”喝來殺大煙瘾,間或也見他在香煙錫紙上放一小撮白面,用火點化,用根吸管将點化的白面吸進嘴裡吞下肚去過瘾。

    聽程心如這麼說,家霆心裡大吃一驚,解悟到準是“七十六号”監視爸爸的特工。

    一時沖動,本想把爸爸的事告訴心如,話到嘴邊,又留住了,隻焦灼得喪魂落魄地說:“我回去,把這件事告訴家裡!” 程心如分析說:“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七十六号’的特工,會不會是想搞暗殺的,因為你爸爸本來是要人;一種是強盜或者綁票,會不會因為你舅舅家有錢,想來撈一票?” 兩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