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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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高興,帶着比平日溫存十倍的表情進房來了。

    同她一起進房來的,還有喜孜孜的方立荪。

     方立荪心寬體胖。

    近一向來,又發福不少,臉在燈光下紅潤得泛着玫瑰色,酒意醺醺還未全消,大腹便便,他一進來,出乎童霜威意外地說:“嘻嘻,妹夫,你到底是玩政治的,政界的老鬼!嘴上說不不不,暗中不聲不響卻早參加了和平運動!嘻嘻,今天,我去南市,我們‘宏濟善堂’的人告訴我說妹夫你做了中央委員了!我還不相信!後來,他們拿《新申報》給我看,我親眼看見了,才相信!哈哈,妹夫,平地一聲雷,你也算是聽了我生意人的勸告。

    我不懂政治,但懂得做生意賺鈔票。

    其實嘛,玩政治同做生意,我看也沒有太大的區别,反正都要有利可圖!是不是?” 童霜威早從床上起來,正襟危坐在沙發上了,截斷他的話說:“你弄錯了!沒有的事!是漢奸盜用我的名義!” “怎麼?”方立荪睜大了牛眼,瞅着跟自己同樣吃驚的方麗清,似是問:是怎麼回事?又轉臉對童霜威說:“妹夫,上了報紙的事還能錯嗎?你何必對我們守秘密呢?盛老三說了,哪天他要請你吃飯,來往來往,交個朋友。

    今天晚上,我在老太爺丁嘯林公館吃飯,他也聽人說起你了,對我說:他哪天也要請你到他那裡白相白相,還說有啥事體要他說句話的,提出來就行,不要客氣。

    有你這樣的妹夫,我光榮,但我這個舅老爺也不坍你的台。

    我已經在西愛鹹斯路買了一幢花園洋房,過兩天就搬進去住。

    妹夫,你和妹妹要是給我面子,一起住到我新房子裡去。

    那裡比此地寬敞得多。

    ……” 童霜威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他話說:“我對你說的全是實話。

    我這人,是絕對不下水的!我早對你說過了!這次,是謝元嵩搗的鬼!他落了水,出席了那個會,竟說替我簽了名。

    我不答應,先一會兒已給他打了電話,責問了他!混賬王八蛋!他害苦我了!” 方麗清一直憋着沒說話。

    她進房來時,滿面笑容。

    此刻,早已臉如冰霜了,輕蔑地說:“人家對你好,你怎麼好壞都分不清?你以前不是對我說過你沒做到中央委員所以不吃香的嗎?現在,天上掉了金元寶下來,給了你中央委員,你又不要了!你沒聽小阿哥說嗎?你的名字登了報,連他也吃香。

    你怎麼老是死心眼、笨肚腸?” 童霜威恨不得拍桌子,大聲頂她:“這是什麼中委?僞組織,大漢奸!你還不懂嗎?我是不做漢奸的!對你說過一千遍了,你還是莫名其妙!” 方麗清的漂亮臉拉長了,紅得像桃花,“你才莫名其妙呢!放着官不做,卻要像吃官司一樣地蹲在屋裡!我對你說:現在是我養你了!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鈔票不會賺,隻知開口閉口不做漢奸!不做漢奸有什麼好?有官有鈔票有什麼不好?你張眼看看小阿哥吧,他發大财了!花園洋房也買進了!你卻還在這裡像隻煨竈貓!你不難為情?” 童霜威一時萬念俱空,他真想擺脫這個庸俗、狹隘、自私自利、不通人情、毫無民族意識的女人!唉!他想:如果能出家做和尚,四大皆空,找一處風景優美的名山禅寺去度過亂世,倒也不錯。

    他很喜歡唐朝詩人常建的那首五律《破山寺後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禅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籁此俱寂,惟聞鐘磬聲。

    ”這種意境多麼美,多麼高雅,最近,他常有這種奇怪的想去出家的想法。

    隻要方麗清一煩一鬧,出家的念頭馬上升起在心頭。

    現在,又是這樣。

    他臉色難看,強忍憤怒,狠狠地哼了一聲。

     方立荪勸解地說:“妹妹,你不要瞎三話四!”又說:“妹夫,其實,你也太不會算賬。

    你做了中央委員,南京潇湘路的花園洋房馬上就回來了!你再在汪精衛手下弄個有油水的大官做做,頂好像蘇浙皖統稅局局長這種官職,隻要做上一年,黃金包你能用淘籮裝。

    做生意講時機,好時機失去了,懊悔也會來不及的。

    ” 方麗清跟着嚷嚷:“我的命哪能這樣苦?”說着,掏出一塊湖色繡花手絹拭眼淚,“想要大富大貴,這輩子是無指望了!我要早知道你是個阿曲死,我才不嫁給你呢!……”邊說邊嗚嗚哭起來。

     童霜威真恨不得拿起桌上所有的玻璃杯都摔掉,硬聲硬氣地說:“你哭死,我也不當漢奸!”他心裡想,孔子說得真對:“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方麗清念經似的大聲嘀咕:“人家都比你強,比你聰明實惠!江懷南處處比你會打算盤!他說你要是肯出來活動活動,撈個司法行政部長當當毫不困難。

    又說: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将來汪精衛同老蔣一定會又合起來,你怎麼這一點也看不到?” 童霜威突然警惕:“怎麼?你又見到過江懷南了?他在什麼時候對你說的?” 方麗清自知失言,臉突然發紅,支支吾吾也不回答,反倒妖魔鬼怪似的又哭叫起來,含糊不清地嚷嚷:“……我……你一點不……為我着想!……你……阿曲死!……你!……瘟生!……” 童霜威又隻好大口歎氣了,閉住嘴背着手來回踱方步,像一隻關在籠子裡的獅子,臉色煞是難看。

     外邊,樓下樓梯口傳來了“老虎頭”的吼聲:“今朝是雙日,不是單日!給小老婆坯子灌了迷魂湯忘了嗎?怎麼在樓上不下來了?” 隻聽得巧雲在三樓迅速作出了反應:“叫叫叫,叫個屁!饞貓樣的亂叫啥?他又不在我三樓,你罵點啥?真不怕難為情!” 方立荪煩躁地撇嘴皺眉歎了一口氣。

    看看局面很僵,心裡怨怪妹夫是個“死人額骨頭”。

    站起身來,想走了,說:“唉,占便宜的是乖,吃虧的是呆!俗話說:‘吃順不吃戗’!妹夫,我話隻說到這裡,你自己再三思!”又勸方麗清:“妹妹,好好再同妹夫談談,你也不要哭了!時候不早,我要去睡了。

    ”說着,邁開蹒跚的步子走了出去。

     “老虎頭”的吼聲又在響:“你這隻狐狸精!” 隻聽到樓梯口傳來了方立荪吓人的诟罵聲:“吵吵吵!吵你娘的×!睏覺也沒有自由嗎?” 方麗清整整一夜毫不理睬童霜威,童霜威也不想理睬她。

    這個女人!他想:我真想同她一刀兩斷!我真想去做和尚!又尋思:也許是我對不起柳葦的報應吧?弄了一個無知無識的潑婦來受罪!在這種時候,他加倍地思念起柳葦的氣質與風度來了。

    整整一夜,在心情渺茫中未能入睡。

     胡思亂想了一夜,想不出别的好辦法來。

    他認為:拒絕柳忠華的建議是對的。

    他相信自己已經被“七十六号”特務監視,惟一的辦法也隻有暫時穩住不動,等到适當時候監視放松了,想法突然離滬。

    但為了經濟,對方麗清還是要想法和緩關系。

    他突然想到方麗清的首飾盒是放在那摞皮箱底層的一隻白牛皮箱裡的。

    首飾盒裡有金镯、金鍊、金指環,更有珍珠項鍊、翡翠寶石戒指、鑽戒和鑽石扣花等等,鑰匙方麗清經常随身帶着,夜晚才離身卸下來。

    他決定找機會将鑰匙形狀摹下來,讓家霆配一把,必需時可以使用。

    他後悔,這步棋沒有早幾個月就下。

    如果早幾個月辦了,豈不是現在早已離開上海到了香港甚至已經去重慶了嗎?人為什麼總是要吃後悔藥呢? 今天,他上午十點多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