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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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兩天,童家霆都沒有接到歐陽素心打來的電話。

     他清醒地發現自己缺少不了她。

    難道這就是初戀嗎? 那晚的倉促離開,而且是在不太協調的氣氛中分别,使他心裡遺憾。

    他怕自己在說不清的一種心态中傷害了她的感情。

    她一定是非常高傲的,甚而任性得有點無邊無際。

    他回想,那天重逢後她是很喜歡他的。

    難道剛見面,隻不過争論了幾句不應造成氣惱的話就會從此分手?他有些後悔由于自己的矜持,當晚的告别過于草率和生硬。

    應該想法彌補,他想:如果再等兩天仍接不到電話,我一定打電話去,約她見面,或者徑直在夜晚到環龍路她家那幢矮牆上有尖镞鐵栅欄的洋房裡去找她。

     下午五點多鐘,從學校裡回家後,他在後門口廚房裡的桌上看到擱着他的一封信。

    廚師傅胖子阿福粗聲粗氣地說:“有你一封信。

    ” 這廚師傅有點勢利。

    他接過信來,想:誰來的信呢?難道是歐陽素心?拆開信來,意外地看到是舅舅柳忠華的信,他激動得幾乎想叫起來。

     信很短,寫的是“我已到滬,望即來看我。

    接信後三天内每日傍晚到滬西開納路永康紗廠勞工夜校找楊秋水”,下面署名是“忠華”。

     家霆無論如何想不到在香港《港聲報》做記者的舅舅怎麼突然又在上海出現。

    看了信,心裡怦怦地跳,決定馬上到滬西開納路去一次。

    他上了二樓。

    方老太太房裡仍是一桌麻将,噼噼啪啪的牌聲夾着談笑聲。

    他進自己的住房放好書包,見戲迷表哥方傳經不知從哪裡借了一件魚鱗甲戲衣穿在身上,腳上蹬着有大紅穗子的彩鞋,正拿了把寶劍在房裡學舞劍。

    見他回來了,傳經逞能地說:“來來來,家霆,你來得正好!我們票房要彩排《霸王别姬》,你來看看,我這虞姬的扮相怎麼樣?” 戲迷表哥長了兩個朝外伸的門牙,唱青衣扮相難看。

    他剛找醫生拔掉了門牙,還沒安上假牙,一說話就露出兩個血窟窿,看了惡心。

    也不等家霆回答,他已擠壓着嗓子道白了:“大王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烈女豈嫁二夫?也罷!願借大王腰中寶劍,自刎于軍前,喂呀——以報深恩!”說着,用寶劍要自刎。

     家霆心裡有事,不想再看他忸忸怩怩,說:“馬馬虎虎,不過你的門牙得趕快裝!”說着,趕快向對面童霜威的房裡走。

     童霜威正寂寞地獨自坐在沙發上看書,見家霆回來了,有幾分高興,說:“回來啦?” 家霆将柳忠華的信遞過去,輕輕地說:“爸爸,怪事,舅舅來信了!” “什麼?”童霜威驚訝地取出信看,沉吟着說,“他來上海了?”顯然也出意外,将信看完,說:“快!快秘密去見見他!看看他有什麼事。

    你到外邊館店裡吃點東西直接去吧,他們一打牌,晚飯又不知要幾點鐘吃了。

    ” 家霆點點頭,見童霜威忽又浩歎一聲,說:“他一定是贊成我不在上海待下去的。

    你這個繼母呀!自從上次鬧了以後,直到今天,對我還是冷冰冰。

    同她談走的事,也不得要領。

    手腳全給她捆住了!我真恨哪!我現在決定:一面繼續要說得她同意我立刻走,一面要找張洪池想想辦法,讓他幫助我走。

    隻是張洪池鬼祟得很,無處找他。

    今天見到你舅舅,你不妨也對他說說我目前的處境,問他能不能想想辦法幫我走。

    萬不得已,我可以帶着你走了再說。

    一是要有筆錢,二是到香港得有個地方先落腳。

    ” 家霆點頭,說:“好,爸爸,我走了。

    ” 出了門,步行走到南京路,坐公共汽車到靜安寺,又轉車到開納路,路上足足一個多鐘點。

     滬西開納路一帶,有點冷冷清清。

    這裡有些新開辦的小型工廠:火柴廠、電燈泡廠、絲廠、小五金廠……家霆找些工人模樣的路人打聽,終于找到了永康紗廠的勞工夜校。

    夜校在一個小弄堂附近的幾間平房裡,挂着個木頭牌子。

    擺飾簡單陋舊。

    附近倒很安靜。

     家霆上去,見門敞開着,裡邊坐着兩個女的:一個年歲大些,一個年輕,模樣都像教員。

    家霆走到門邊,問:“有沒有一位名叫楊秋水的在這裡?” 那個三十七八歲光景年歲大些的女教員從一張桌子後面站起身來,說:“我是楊秋水,你姓什麼?”她戴眼鏡,挺清秀,有一張白得素淨、端莊的臉,和和氣氣。

     家霆回答:“我姓童。

    ”将信遞了過去,說:“我找舅舅。

    ” 楊秋水搖搖頭,說:“不知道這件事,我也不認識這個人!”将信退還給了家霆。

     家霆失望,“咦”了一聲,說:“奇怪!”見那戴眼鏡的女教員盯着自己看,祈求地說:“我有要緊事要找他,他寫這信叫我來的呀!” 見他十分真誠焦灼的模樣,楊秋水問:“你是一個人來的嗎?”見家霆點頭,她起身出屋,說:“你跟我來,我給你打聽打聽。

    ” 家霆感激地謝了她,跟在她身後走,想:看來,她剛才是诓我的。

    他意會到舅舅這類人做事總是喜歡秘密的。

     楊秋水帶着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彎進一個又窄又破舊的弄堂裡去。

    進了弄堂,對他笑笑,滿懷感情地說:“啊,你就是家霆!都這麼高大了!真是光陰似水啊!”又慨歎地說:“你的眉眼跟你媽媽真像啊!” 家霆奇怪地看看楊秋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