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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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裡,九月一日那天下午,童家霆和程心如、餘伯良三人匆匆趕到在愛多亞路和天主堂街相交處的《大美晚報》館去。

    那兒算是法租界,有安南巡捕站崗。

     三人心情都很悲壯,因為《大美晚報》副刊《夜光》的編輯朱惺公果然被暗殺了。

     八月三十日下午四點多鐘,當朱惺公從家裡出來,去報館上夜班,經過每天必經的天後宮橋堍時,有三個早已埋伏在那裡的穿短打的暴徒,從路邊突然蹿出來,其中的兩個強行抓住朱惺公的兩臂,另外一個“啪”地開槍打死了朱惺公。

    朱惺公遭殺害倒在血泊中,年僅三十九歲。

     朱惺公早知道自己生命的危險了。

    自從六月中旬,他接到七十六号署名“中國國民黨鏟共救國特工總指揮部”的恐吓信後,除了用公開信答複了漢奸特工總部,表現了中國人的民族氣節外,六月二十九日,又寫過一首七絕明志,發表在《夜光》上,詩中有“懦夫畏死終須死,志士求仁幾得仁?”的句子。

    其實,大多數人都知道朱惺公并不是共産黨人,他僅僅是為了愛國。

    現在,他終于被日僞特工用“鏟共”的名義把他當作抗日反汪的共産黨人加以暗殺了。

     他死得壯烈。

    他的被害,激起了上海人民的義憤。

    各界人士都紛紛前去捐獻赙金、贈送挽聯,并去報館和殡儀館吊唁。

     三個年輕人湊成了一副挽聯,買了兩幅素綢由家霆揮毫寫了一下。

    三人又湊了二十元,一起送到報館給朱惺公的遺屬。

     挽聯寫的是: 黃浦江畔哭義士,死為鬼雄,先生應升天堂; 上海灘頭恨暴徒,生是人渣,漢奸該下地獄! 挽聯并不工整,但表達了三個年輕人的感情。

     《大美晚報》門口,罩着鐵絲網防止暴徒扔手榴彈或沖進去襲擊,有幾個保镖的站在那裡,氣氛緊張。

    送挽聯和赙金來吊唁的人很多,都不能進去。

    家霆和程心如、餘伯良擠到前邊,在一張桌子前面把挽聯和赙金遞了進去,領了收條,在吊唁的簽到本上簽了名,又一起擠出來。

     馬路上,很熱鬧。

    賣晚報的小孩在沿街叫喊。

    賣蟹殼黃和生煎包子店的門口擠着顧客。

    路邊,來去匆匆地走着男男女女的行人。

     程心如義憤地說:“聽我爸爸說,明天《大美晚報》中文、英文版要同時刊登一封緻汪精衛的公開信,要這個大漢奸對朱惺公被暗殺公開表明态度!漢奸真是卑鄙透了!” 餘伯良說:“心如,要叫你爸爸小心!我看,‘蘿蔔頭’[1]和‘七十六号’對《大美晚報》還要下毒手的!” 家霆點頭,歎口氣說:“人總是要死的,能像朱惺公這樣死,就不算白死!”他睫毛下的黑瞳仁憂郁熾烈,透露出懇切和純潔。

     程心如也慷慨激昂,說:“活着像條狗,倒不如勇敢地死得像個頂天立地的中國人!”他淳厚、樸實,棱角分明的臉此刻深沉冷靜,深邃的眼睛隐藏着全部激情。

     家霆突然想起了最近正在閱讀的《神曲》,說:“我最近在看但丁的《神曲》,但丁讓施暴力于鄰人者和大叛賊都下了地獄,在地獄裡受苦。

    我想,将來總有一天,中國人會同侵略者和漢奸賣國賊算賬的!” 程心如有獨到見解地說:“堅持抗戰,實際就是同他們算賬,天天在同他們算賬!” 馬路邊的人像潮水。

    大都市的五光十色、豐富多彩與行人臉上那種冷漠、疲勞、陌生交彙,使人在喧嚣的市聲中,依然會産生一種凄寂、孤獨的感覺。

    三人一路走一路談,順着愛多亞路回去。

    走着走着,忽然聽到路旁一家糖食店裡有人在喊:“童家霆!” 家霆擡頭一看,店裡出來一男一女。

    男的短小結實,梳的西裝分頭油光閃亮,穿一套進口料的做工講究的米色西裝,打條紅花領帶,是綽号叫“皮猴”的謝樂山。

    那女的素淨自然,不用一點脂粉唇膏,美得非常驕傲,穿的是月白色印度綢旗袍,一雙镂花灰色皮鞋,烏黑的頭發齊到頸際,風韻地翹起尖角貼在耳下。

    仔細一看,認出來了!她不是歐陽素心嗎?兩年多不見,怎麼長得這麼高了?她越發美得驚人了!周身像飛濺出吸力似的引人注目。

     遇到老同學了,家霆心裡又高興又激動,對程心如和餘伯良知心地說:“你們先回去吧。

    我的兩個南京時代的老同學,我要同他們談談。

    ”程心如和餘伯良點頭走了。

    家霆迎上前去,熱情地說:“啊呀!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們倆!”也不知為什麼他見到歐陽素心竟會這麼興奮。

    歐陽素心綻着笑影的嘴唇,明亮的眼波,碰撞着他的感情,惹起了他一種無法說出來的心理變化。

     歐陽素心微微在笑,親熱地說:“童家霆,聽謝樂山說你在上海,問他你的住址和電話号碼,他說記不得。

    沒想到這麼巧我剛才一眼就認出你了!”同謝樂山站在一起,更襯得家霆的身材和氣宇出色,歐陽素心玩笑地說:“哈哈,你從小人國裡跑出來了!長高了!變樣了!” 家霆笑了,說:“是嗎?你也不是小人國的臣民了!我們都長大了!” 三人站在馬路旁邊,人流擁擠。

    謝樂山不耐煩地說:“走吧走吧!老同學見面不容易,我請客,先吃晚飯,再去跳舞!到揚子舞廳,離這近些,好不好?” 歐陽素心開朗地笑他:“你真是舞迷,動不動就要上舞廳!”說了,搖頭瞅着謝樂山笑。

     家霆也搖頭,說:“我不去!我不會跳狐步舞什麼的,也不願去舞廳!”他心裡想,如你們要去,我就回家。

     謝樂山不滿地皺起鼻子說:“何必掃興,我請客嘛!給個面子吧,不要老古闆!”他攤開雙手聳聳肩膀。

     家霆笑着打退堂鼓說:“你倆去吧!”他對歐陽素心說:“給我你的地址,我以後來看你。

    ” 歐陽素心忽然出了好主意:“謝樂山,這樣吧!你去跳舞。

    我今天已經被你拉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