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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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定要花很多錢吧?”老錢問,他一臉密而黑的皺紋褶子,像一張松松疊起的舊漁網。

    分别兩年多,想不到竟老成這樣。

     家霆點頭:“當然。

    ”他說了這兩個字,能體會到老錢的心理,不禁感到沉重,說:“當初,各地的人逃難來到四川,是從東南西北各處分散來的。

    如今要回去,集中一起走恐怕也不容易。

    總得慢慢地分散着回去。

    ”說這話時,他忽然想:應當在《明鏡台》上有一篇文章,訪問一下有關部門,提些關于這方面的問題請求回答,題為《下江人何時可以回下江?》,想必是會受到讀者歡迎的。

     老錢聽了,格外愁眉不展,咳了一陣,歎着氣說:“大少爺,不瞞你說,我肩上的擔子太重了。

    為了不做順民,來時還有點積蓄,一路上都花得精光。

    這些年在江津,過的是一半叫花子的生活。

    還多虧下江同鄉的幫助照應。

    連我身上這件長衫都是人給的。

    現在要回去,兩手空空。

    我女人說是讨飯也要回去,但真讨着飯,我一人也許行,帶上女人和小孩,怎麼能行?不知将來能有不花錢送我們下江難民回去的機會不?” 家霆為了暫時安慰他,隻好違心地說:“你别急,回去勸勸錢嫂,也許會有這種機會的。

    ” 老錢聽得出家霆的話說得不硬,歎口氣說:“其實,我也想過:就是回去了,到了蘇州,也是困難。

    住在哪裡?吃在哪裡?謀生又在哪裡?我本來會說書,已經出了點名,但大了八歲年紀,荒疏了八年,搭班子人老珠黃也沒人要了!” 侯嫂端盤子來送晚飯,老錢客氣,說:“我吃過了!吃過了!” 家霆說:“我們是老朋友了!你别客氣,到這裡像到家裡一樣。

    ”他去将櫥裡放的那瓶酒取出來,酒還是馮村送的。

    童霜威喝過一點,那次陪褚之班喝過一點,餘下還有半瓶。

    家霆用玻璃茶杯給老錢滿滿斟了一杯。

    他知道老錢有時愛喝一盅,所以說:“喝一點吧,我吃飯陪你。

    ”但斟了酒,發現老錢咳嗽,還有些氣喘,又覺得不該将酒斟得那麼多了。

     老錢千恩萬謝,端起酒杯,家霆将炒蛋、泡菜肉末等都往他碟子裡夾,老錢感激地喝酒吃菜,說:“你們家為人好,離開江津後,人都想念你們,也常談起你們。

    ” 家霆問起江津一些熟人的情況。

     老錢邊咳邊談邊喝酒:“李思鈞夫婦還是老樣子。

    魯冬寒調走了。

    鄧六爺家仍舊每天打麻将。

    他家開的銀行業務本來很興旺,隻是聽說做金子生意虧了大本。

    法院院長鄭琪調到綿陽當院長了。

    被服廠廠長田紹曾去年跌了一跤摔斷了大腿,成了跛子。

    朱鶴齡犯了貪污案子,免職後去泸州了。

    渝江師管區的李參謀也調走了。

    ” 家霆問起國立中學的情況。

     老錢大口喝着酒說:“邵化仍在做校長。

    聽說玩了兩個女學生,被人告了,他老婆也吵得天翻地覆。

    但邵化有後台,告了也沒事。

    ” 說到這裡,老錢忽然說:“少爺,還記得你那個朋友呂營長不?” 家霆點頭說:“當然記得。

    有他的消息嗎?”他記起了呂營長上前線時留照片讓老錢轉的事,挂念地說:“一直也不知他在哪裡了!” 老錢喝着酒大咳了一陣,說:“呂營長在緬甸作戰,成了殘廢,兩條大腿全截肢了。

    聽說在雲南一個傷兵醫院裡。

    我這是聽渝江師管區的人說的。

    ”說着,又大聲嗆咳起來。

     家霆聽了,把老錢面前喝剩的一點酒拿過來,說:“我不該給你酒喝的。

    你就别喝酒了,吃點飯吧。

    ”他把一碗飯盛好遞到老錢手裡,心裡難過地說:“真想不到呂營長會這樣!他在什麼醫院?” 老錢搖搖頭,說:“弄不清。

    ”歎息着說:“他是個抗日的好軍人哪!”喝了酒,他臉紅了,頗有酒意。

     家霆大量夾菜給老錢吃,面對窮苦蒼老的老錢,又聽說呂營長截去了雙腿,地址又弄不清,家霆心裡惘然若失,像有什麼東西咬着他的神經,痛苦、殘酷的事為什麼這麼多! 外邊,天早已漆黑了。

    老錢吃飽了飯,忽然放下飯碗,潸潸落淚。

     家霆說:“你怎麼啦?”他明顯地感到衰老仿佛是一道灰黑色的屏障,把老錢與以往的歲月隔開得老遠老遠。

    這個老錢已經不是兩年多前那個老錢了! 老錢皺着臉長籲一聲,透着酒意說:“我這個人過去總是笑眯眯的,其實心裡一直比蓮心還苦。

    ”說着,竟像個小孩似的哀哀哭泣起來。

     家霆難過地安慰說:“别哭了,老錢,你醉了!” 老錢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哭泣着說:“謝謝你待我這麼好!你越是待我好,我越是傷心。

    這八年,總算吃盡苦頭熬過來了,隻指望勝利了回去太太平平過日子。

    但聽說又要打内戰了,要是再來一場内戰,實在難以再熬下去了!我認識到:我們這些小百姓,國家的事做不了主,私人的事沒有門路,到哪裡都是沒有辦法的。

    我們夫婦和孩子都回不了下江了!我們恐怕就得葬在四川的義民公墓裡回不去了!将來人家都走了,我們卻見不到家鄉也不能在祖宗墳前燒紙叩頭了!傷心哪!真傷心哪!”他号啕大哭,淚下如雨,家霆被他哭得心酸難忍。

     哭了一會兒,他用古銅色長衫袖子拭幹眼淚,起身說:“大少爺,我走了!明早就回江津了。

    秘書長回來,你替我向他老人家請安,也幫我謝謝他過去對我們夫妻和孩子的關照。

    你們總是可以回下江的。

    我就說句吉利話,祝你們将來一路順風,回到下江後福祿壽喜富貴榮華享用不盡。

    ” 說完,他告辭邁步要走。

     家霆止住他說:“你慢一慢。

    ”走進裡房,将抽屜裡的錢取了一些出來,将錢塞給老錢,說:“不要傷心!這麼艱難的八年都熬過來了,還有什麼不能熬的?你不要洩氣!抗戰勝利,有你和錢嫂這樣許許多多不願做亡國奴的義民支持的功勞。

    你不要悲觀!”又勸慰地說:“這點錢,權當你這次來回的船票錢。

    另外給錢嫂和孩子買點吃食,表表我們父子的一點心意。

    下江人都迫切想回去。

    以後,我給你打聽着消息,如果有好消息,及時告訴你。

    好不好?” 老錢幹咳着不肯收錢,推來推去推了半天,被家霆将錢硬塞進袋裡,他才連聲謝着勉強收下,卻又流淚了。

     秋風瑟瑟。

    家霆将他一直送到快近朝天門了,才同他親切告别。

    看着他瘦削蒼老的身影隐沒,他那種在暗夜中瑟縮行進的模樣,孤零無依,使家霆心頭的恻然難以消失。

     家霆獨自走回來,老錢的咳聲仍回繞在耳邊。

    天色黑暗,他突然心裡一動,往信義街走去。

     他又想起歐陽素心來了。

     他第二次來到信義街一〇二号那幢青灰色舊磚建成的三層樓的小樓跟前來了。

     夜色中,住滿了人的三層樓房像頭蹲着的巨大怪獸似的擋在眼前。

    家霆憑想象,仿佛能感到當年歐陽住在這裡時,從那門裡走上擁擠、狹窄的樓梯爬上三樓的情景。

    但此地早已人去樓空。

    在黑夜中,雖有傷逝的真情,這裡已無可憑悼和追憶。

     站了一會兒,家霆心情凄惶地離開了那裡。

    隻是腦際一直盤旋着三年前那個夜晚,在江邊見到歐陽時的那種驚喜的感情。

    往事已矣!能還有一天突然在上海又那樣驚喜地重新碰見歐陽嗎?…… 他孤獨寂寞地從信義街轉上陝西街,向餘家巷走去。

    走到餘家巷二十六号時,卻意外地看見個兒高高的燕寅兒倚在家門口站着。

    她兩條漂亮的長腿富有風度地交叉着,姿勢很美。

    晚飯前,兩人剛分手,怎麼她又來了呢?家霆心裡奇怪,說:“咦!‘貓’!” 燕寅兒靈秀的臉上笑着,說:“我來,見你不在,估計你一定很快會回來的,沒想到竟等了這麼久,腿都站酸了!” 家霆歉意地把老錢來的事說了,開了門上的鎖,忙請寅兒進去坐,問:“有事找我?” 寅兒風趣地眨着長睫毛的眼睛,說:“難道沒事就不能來找?”說着,遞過一封信來,說:“我們不是給《新華日報》寫過信的嗎?複信來了!但不是寄來的,是姗姗大姐到曾家岩五十号采訪時,人家托她帶給我們的。

    姗姗大姐讓我趕快給你知道。

    報社的人約我們去見面談話呢!這要保守秘密。

    ” 家霆在九月下旬,和寅兒以《明鏡台》主編和社長的名義,給《新華日報》寫了一封信,提出希望請求能有一個機會訪問一次毛澤東先生或者周恩來先生。

    信給姗姗大姐看過。

    大姐說:“寄去不好,哪天我采訪時給你們帶去!”但信去以後,渺渺無訊。

    毛澤東半個多月前也飛回延安去了。

    他已把這事幾乎放在腦後了,想不到今晚寅兒卻突然帶來了複信。

     打開複信一看,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