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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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在由北碚回重慶的公共汽車上,童霜威坐在中間的一個倚窗座位上,一路上頭腦裡仍萦繞着在缙雲山盧婉秋墓前憑吊的情景。

    車裡很擠,站着的人滿滿的,人聲嘈雜,每到一站,上車下車就造成全車混亂。

    盡管如此,并沒有幹擾他的思緒。

     春雨霏霏,從半夜裡就下開了。

    雨,擋不住童霜威要去缙雲山盧婉秋墓前憑吊的心意。

     這心意在去年十月下旬知道盧婉秋離開人世時就有了。

    太多的哀悼使他不願立即去看那凄涼的一抔黃土。

    他甚至是有意盡量回避思念。

    人到這種年歲了,還何必這樣多情?何況,僅僅不過是同她兩次見面,并無深交,更沒有流露過深一層的感情。

    隻是,樂錦濤送來的那幅空白卷軸以及盧婉秋的遺言,卻使童霜威回味無窮。

    回味正像那幅空白潔淨的屏條一樣,讓你加上想象可以任意馳騁,無窮無盡,無邊無垠。

    為什麼要送我這幅卷軸呢?為什麼要題偈詩呢?她心中難道沒有我嗎?她為什麼要那樣折磨自己早早就離去人世了呢?如果她心中無我,是不會遺言要把這幅卷軸送作紀念的!她的思緒一定非常複雜、非常矛盾。

    也許她未向我吐露的正是我未向她吐露的。

    可是,一切都晚了!不,也許我當時吐露了我的感情,會使她更加困擾和痛苦。

    那也是我所不願的。

    人世間在感情上的變化與進展,比秋天的雲彩還要奇異,難以預測,也難以說清。

    每每事後惋惜,留下的隻是綿綿長恨了。

     冒着沁人肌膚的冰涼細雨,坐滑竿上山。

    然後,循着當初熟悉的路徑,踩着碎步,飄飄逸逸到了她的墓前。

    她就葬在原先住處附近的一叢竹林邊上。

    被洗淨了的天幕和雨中的空氣格外清新、芳香。

    一抔黃土的小墳,墳上已冒出稀疏的青草。

    墳前,豎着一塊石碑,該是樂錦濤夫婦立的吧?石碑上寫着“故抗日英烈章銘華師長夫人盧婉秋女士之墓”,一片肅穆寂寥氣象。

     去年六月下旬,來看望盧婉秋時,她那種消沉,出乎童霜威意外,現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她在中國駐印軍裡當翻譯的兒子去年三月間在緬北作戰犧牲了,噩耗傳來,可能是将她僅存不多的生機一下子完全從根砍斷了吧?啊,這位美貌而又多才的女子,戰争為什麼要把一切災難都降臨到她的身上呢? 沒有帶鮮花來,也沒有帶紙錢來,隻帶來了傷逝眷懷之情和深深的悼念。

    往事曆曆,山野間有一種不知名的翠綠小鳥在雨中哀啼。

    霏霏的細雨,像落不盡的無邊無際的苦淚,濕了頭發,濕了衣裳。

    人去了,魂魄可在?能知道我今天在你的墓前悲痛憑吊麼? 我不能說這是一種愛情,可是也不能否認這是一種愛情。

    奇妙的就在這裡!對柳葦,我們因愛結合,因恨分手。

    但當她離開人世後,我對她隻有愛沒有恨,每當想起她時,就愛得更深。

    對方麗清,我欣賞過她的美貌,卻厭惡她的心地醜惡,同她分手有一種甩掉重負的輕松感。

    對盧婉秋呢?我們沒有談到過結合,也沒有形成愛情,卻有一種欽慕。

    當她死去,留給我的卻是深重的同情、遺憾和哀思,為什麼? 其實,她如不是非常消極,仍是可以積極生活下去的,仍可以有幸福,仍可以有貢獻,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能力來抗日為死去的丈夫、兒子報仇,為國家民族出力。

    可是,卻讓悲傷埋沒了自己,讓哀痛打倒了自己,她的心死了,被戰争的殘酷将生的意志銷毀了。

    熱情熄滅了,隻能早早落下這一抔黃土! 其實,我也何嘗不可以消極?我因這場戰争失去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死神面前徘徊,在難以忍受的折磨中呻吟。

    不過,我始終是在一種積極的狀态下奮鬥。

    我們這個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優秀之士在抗擊外侮時都有一種強勁的愛國精神。

    戰争無疑是人類最大的痛苦,戰争總是使無數人流血喪生,對人們的精神和肉體造成極難愈合的創傷。

    但,人必須清楚認識不同性質的戰争以及戰争的複雜性。

    隻看到戰争的殘酷、痛苦與傷害,而不去區别戰争的正義與非正義,籠統地一概否定戰争,正像籠統地一概歌頌和平,都不可取。

    秋瑾有詩說:“世界和平賴武裝!”[1]她絕非好戰,她是說列強入侵,為了救亡圖存,必須武裝!國家強大了,帝國主義不敢侵略了,才有和平。

    我從我的人生經曆中深深體會到這一點,靠祈求和禱告是得不到和平的。

    人如陷身戰争,必須堅強地面對現實。

    所以,我雖曾在抗戰之前擔心戰火的燃燒,卻能堅持抗戰必勝的信心直到如今。

    我雖知道和平的可貴,卻鄙視汪僞漢奸揭橥的屈膝投降的“和平”。

    為這些信念,甯死而不悔。

    也正因如此,當現在日寇未敗,眼見大後方狐鼠橫行、貪污腐敗,我卻毅然舍棄個人得失與安危,為了國家民族,願意走向進步。

     可惜,我以前沒有更多機會能把這些都好好同盧婉秋敞開深談。

    可惜她也不讓我有機會多多同她探讨。

    這是我對不住她的地方。

    她何以竟就因消極出世和悲觀厭世類似自戕地離開了人世? 還是忠華說得對,人生何時何事都會遇到什麼是正确的選擇這樣一個命題。

    錯誤的選擇使盧婉秋早早就長眠在這一抔黃土之下;正确的選擇使我現在能依然保持着朝氣。

    我雖然也在寒山寺裡念過佛經,學過佛學,那是在抗禦敵僞的威逼利誘中,作為消極對抗作為一種姿态來學的,是寓含着積極态度來學的。

    我沒有作消極出世的選擇。

    倘若盧婉秋同我有一樣的認識,她會怎麼樣?啊!……童霜威是傷痛的,許多遺憾,想不完也說不盡。

     一路上,不停地時斷時續地想着。

    車窗外仍飄着牛毛雨,微微細細的雨絲,已經早将四外的房屋、田野、道路、樹木和行人的雨傘淋得濕透了。

    此刻,缙雲山上的一抔已萌生青草的黃土小墳該也濕淋淋的了。

    願那雨不要擾亂她的安甯!…… 童霜威到達餘家巷家中時,已是傍晚快吃晚飯的時候了。

    家霆正準備吃了晚飯後去上課,見爸爸回來了,十分高興,說:“爸爸,今天怎麼回來得遲?你看衣服都濕了。

    ” 童霜威不想把憑吊盧婉秋的事說出來,這種說不清的情感難以表達也難以使兒子了解,随口說:“動身遲了。

    ”就去裡屋換衣。

     雨,仍在下,越下越大了。

    童霜威問:“這兩天家裡有事嗎?” 家霆說:“别的事倒沒有,就是燕翹老伯要請您吃飯,我以為您今天早早就會回來,所以約定明天中午我陪您去吃飯。

    ” “有什麼事嗎?” “說想同您談談。

    ”家霆說,“晚上我同燕寅兒要上課,所以放在中午。

    姗姗大姐和東山大哥也參加。

    ”他在給爸爸泡茶。

     童霜威接過茶杯,說:“談些什麼呢?不過我倒是喜歡同他談談的,也喜歡聽燕姗姗談談内幕新聞。

    ” 家霆說:“我同燕寅兒打算籌辦一個刊物,姗姗大姐說她可以去設法通過關系登記獲準,不會有問題。

    我同燕寅兒還有三四個月就畢業了。

    畢業後,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好,如果找不到,有一個刊物就可以當事業幹。

    再說,刊物敲鑼打鼓先辦起來,可以壯壯膽、張張門面。

    如果辦了,燕寅兒做女社長,我做總編輯,姗姗大姐說她算半個人盡義務做我們的特約編輯,幫我們掌舵。

    兩個半人辦一個刊物,很經濟。

    地點麼,牌子就挂在東山大哥的診所裡,實際稿子是在燕寅兒家裡和我們這裡編寫。

    ” 童霜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