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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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主義的燒殺、劫掠、強奸和轟炸,我也隻看到大後方到處都有陷阱和豺狼虎豹!”她的眼睛像月光下的樹影一樣陰沉,裡面動蕩着憤怒的火焰。

     家霆恨不得把自己心裡要講的話都講出來,可是,既沒法一下子講明白,也沒法使她一下子就接受,更無法察知歐陽此刻内心想的是什麼,她曾遇到些什麼不幸,隻能痛心地連聲說:“啊!歐陽!你别這樣消極,你别這樣消極,為了我你也不該這樣消極呀!”他起身上來撫慰她。

    可是她拒絕他再接近她,隻是搖着頭,淚水潸潸流下來。

     遠處,房東陳太太念佛敲木魚的聲音隐隐傳來,十分陰森,十分凄恻。

     家霆終于問:“歐陽,告訴我,你現在在哪裡?幹什麼?住在哪裡?”他将臉湊近她,隻看到燈光下她的眼睛好像深深的海洋,他好像沉了進去,好一陣子都浮不上來。

     歐陽搖搖頭,煩惱地說:“别問了!家霆,我對不起你,我希望你将來有一個幸福的前途,也有幸福的生活。

    但,把我忘了吧!我已經不愛你了,真的!我以前說過:‘生命不在長,而在好!’我的生命太壞了!今後,把我從你的心上抹去,就當我們從不認識……” 不容她說完,家霆着急地說:“歐陽,你怎麼這樣說?在我的心中,你比我自己更貴重百倍、千倍、萬倍!你真急死我了!……”說着,他真誠地流淚了,晶瑩的淚水挂滿面頰,“你必須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别再追問我了!我早已經不知我為什麼還要活着!戰争時期死一個人毀一個人算得了什麼!”歐陽素心悶悶地歎了一口氣,臉上有一種冷漠的傷心失望到極點的表情,“今天,我去朝天門江邊,如果不是偶然碰到你,我也許早跳在江水裡了!我去過好幾次朝天門江邊,都想去死!但每次,我都又一念之差走回來了。

    不過,我确實隻想死!你别逼我!我的個性你知道,你如果再逼我,我随時可以死給你看!” 家霆當然知道她那任性而堅定的個性,她說了是會做到的。

    但什麼事使得她如此厭世想去死呢?怎麼解開這個謎呢? 任由寂靜的空間沉澱下各自澎湃的思緒。

    家霆猶豫了,隻好說:“歐陽,我不逼你!我怎麼會逼你呢!我隻是為了要你好,隻是為了要使我們又能像過去一樣過那種幸福美好而難忘的生活。

    ” 歐陽素心皺着眉頭,有着沉重難抒的神情,冷冷地搖頭,重重地歎一口氣:“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她站起身來,說:“我要走了,放我走吧!”長歎聲中透着解不開的滄桑。

     “你再坐坐,我們再談談!”家霆說,看到歐陽把頭搖得非常堅決,又改口說:“把你的地址告訴我吧!或者約定個時間再見面,好不好?你知道,我真是日思夜想,我怎麼能失去你呢?我的魂魄系在你的身上。

    ” 遠處,陳太太念經敲木魚的聲音始終不斷地傳來,慢悠悠的,爐火純青,卻又使人有鏡花水月的空落之感。

     歐陽素心又歎口氣,搖搖頭:“恨我吧!家霆!我和你不一樣,我完了!忘了我!你自己好好努力生活!我該走了!”她起立就要拔步。

     “你留在這兒!今夜就在這裡,我們談一個夜晚吧!”家霆求她。

     “我有事!我得馬上走!” “我……送你!”家霆實在沒有辦法留下她了,說,“答應讓我送你回去吧。

    ” “不!”歐陽素心的表情顯得冷酷,“我說過,你如果逼我,那就是說你要我馬上就死!我一定走到馬路上就沖到汽車上面去!我也可以回去就死!我可以觸電!我也早準備好了一把刀片,可以割破我的靜脈!” 多可怕呀!她說得多可怕呀,但看得出她說的全是真話。

    這倒吓住了家霆,簡直不知所措。

    她變了,那麼美麗可愛的她變得這樣了!是怎麼一回事呢?家霆心裡明白:她如果走了,将倏然消失,如同夜空上轉瞬即逝的流星!可是他能不放她走嗎?連如此深厚的愛情都無法挽轉她的決心時,用别的東西更無法拴住她了。

     家霆傷心之至地拭着淚問:“那,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呢?” “永遠不再見面了!”歐陽素心搖頭微喟了,“永遠不會再見面了!”她的聲音,聽來既強硬卻又有無限傷感。

    她看了他一眼,從她的眼神裡,家霆心裡感到她仍是深愛着他的。

    隻是,她是那樣違心地控制住自己。

     啊!啊!…… 她邁步向屋外走去。

    步伐是無力的,像是一種勉力的垂死掙紮。

     “歐陽!——”家霆痛哭出聲,“難道你就這麼忍心嗎?” 歐陽略一戰栗,但沒有回頭。

     家霆緊跟上去。

     歐陽回頭,冷冷的臉上蓦然流閃出一種死亡的神态:“我說過,别逼我!你不要跟!那樣隻會使我馬上就死!” 她頭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家霆等她走了一會兒,馬上快步追出門去,沿黑黝黝的餘家巷石級向上跑。

    他渾身發燒,心裡火燎火烤。

    天暗,路燈昏黃,有些人在走,卻都不是歐陽素心。

    歐陽素心早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她走了,可又到處使他感到她曾在此存在過。

    他充滿了一種沉重的失落感,呆呆地像木頭人似的伫立在街邊黑暗中。

    他拭不幹淚水,想放聲憤怒地狂叫。

    歐陽到底遇到了什麼事呢?是什麼事使她對生命已經如此厭倦了呢?是什麼不幸使她這樣一位多情善良的少女,竟會變得這樣鐵石心腸完全要捐棄過去呢?…… 他想不出、猜不透這個謎。

     一切都已枉然。

    他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淋到腳地渾身發冷,頹然拖着沉重的腳步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