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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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什麼,她說:“明天告訴你。

    ”她是用一種打啞謎的口吻說這些話的,當時僅僅以為是她故意用這樣一種口吻說話增加情趣的。

    事後想想,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那晚,她是在江邊作畫,帶着畫具、畫布和畫架。

    畫布上已塗抹了月下的山景、江水與山城的燈火,構圖新穎。

    但迷迷茫茫的缥缈虛無,卻與在上海她家中見到過的那幅《山在虛無缥缈間》的油畫異曲同工,氣氛神秘離奇。

    她走時,畫具連同未完成的畫都帶走了,一個字未留,一句話未多說,一件東西也沒留下。

     那夜,月光時而晶瑩,時而朦胧,從雲端裡出來的月亮,在江上照出粼粼的銀光。

    她似乎是臨時改變了主意。

    本來,她好像感到很幸福,哭停以後,心情變得舒暢些了,所以說:“我要把我遇到的事告訴你!”可是,這話未引起注意,隻以為有的是時間,遲早會聽她說的,安知她突然說走就走了!談得熱烈高興的時候,她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了,說:“今夜,我還是回去,明天我再來。

    ” 問她:“你住在哪裡?” “明天你就知道了!” “送你回去吧。

    ” “不要!” 說這“不要”兩個字時,她那透露着秀麗和智慧的臉龐上表态堅決,堅決得讓你無法扭轉。

     最後,終于還是送了。

    她隻答應送她一程,送到“精神堡壘”附近時,她說:“我住的那個熟人家,不喜歡我帶生人去。

    你就别送了!” “為什麼?他們是幹什麼的?” “你别問!明天我一起都告訴你!” 話說到這裡,似乎再不應該逼她了。

    怅惘地看着她背着畫具,在街燈的光芒下隐沒。

     她頭也沒有回,一聲告别的話也沒有說。

     後來想起來,她那雙活潑的眼睛當時是帶着一種隐約的痛苦的。

    為什麼?無從揣測。

     第二天,整整一天,她沒有來。

     從此,她失蹤了,再也不知她在哪裡!隻剩下了珍藏在箧底的歐陽贈送首飾時留下的紙條“天涯海角毋相忘”七個字,陪伴着家霆。

    每當看到這七個字時,會帶來一種痛苦、心酸的感情。

     是什麼原因呢?幾百遍一千遍想過,無從解答!無從解答呀! 過了小什字街,經過“江聲電影院”,從中央銀行門口走過向右轉,徑直在大街上走着,家霆懷念歐陽素心的思緒連綿不斷。

     歐陽不是那種寡情少義的人,決不會無緣無故地背棄忠貞的愛情。

    她是個富于犧牲精神的女性,可以犧牲自己成全别人,決不會去損害别人為了自己。

    可是現在,當她可以得到幸福也可以将幸福賜給我的時候,為什麼出此下策呢? 她一定有難言之隐,一定有身不由己的苦衷。

    是什麼事呢? 她是怎樣從香港獨自逃出來的?重慶沒有她的親人,她在重慶是怎樣謀生的?誰知道呢! 走到南安街口了,天陰絲絲地撒下一些細細的碎雨花來了。

    有人在招呼家霆:“大少爺,回來了?”一口軟綿綿的蘇州話打斷了家霆的情思。

     家霆一看,是老錢那張營養不良的笑臉,他挽着那個七歲的大女兒正站在路邊。

    家霆不喜歡人叫他“大少爺”,可是這個老錢和他家錢嫂,你說上一百遍,他也不會改口的。

    家霆隻好承受着,點頭招呼說:“回來了。

    ”又問:“我父親在家嗎?” “在在在!”老錢一手拿隻醬油瓶,看樣子是去拷醬油的,“有客人!縣黨部書記長李思鈞夫婦倆,剛來不久。

    ” 家霆對李思鈞和他老婆——那個在南京中懲會裡被叫作“景泰藍花瓶”的女秘書錢敏敏印象都不好。

    李思鈞戰前在南京時是中懲會的總務科長,家霆以前聽童霜威說過:“李思鈞這個人勢利眼!”到江津後,又聽人說他是個“黨棍”,冷酷、暴躁,渾身黨氣和小官僚架子。

    雖然到江津後,在童霜威面前,李思鈞表現得很尊重,總擰不過家霆先入為主的印象。

    李思鈞的太太在逃難到四川途中患盲腸炎死了,錢敏敏嫁給了他。

    錢敏敏徐娘半老了,戴副眼鏡,畫眉毛,臉上粉塗得特别白,穿高跟鞋,燙了個“獅子頭”,那副打扮和昵态叫人看了很不舒服。

    見了童霜威,嘴裡老是喜歡講讨好的話,聽了膩味。

    聽說李思鈞夫婦在,家霆心裡厭煩,跨進家裡客廳,見李思鈞夫婦正在東邊兩把紅木椅子上坐着,隻好招呼。

    李思鈞夫婦也都客客氣氣地點頭。

    家霆覺得不能不陪一下客人,就往西邊一張紅木椅子上坐了下來。

     童霜威臉上是一種關心、愛憐兒子的神情,問:“今天怎麼回來得遲?” 其實也并不遲,可能做父親的盼望兒子早歸,所以覺得遲了。

    家霆隻好笑笑不回答。

    家霆走得身上熱了,将學生裝領口解開,掏手帕擦臉,聽見李思鈞問:“你們學校,學生對鄧宣德滿意不滿意?” 校長鄧宣德,花白頭發梳得異常光滑,一個留山羊胡子穿緊身西裝的老頭兒。

    早年在巴黎一個什麼大學攻讀心理學的。

    比較開明,不大多管事,原先在教育界有點名望和地位,譯過些《心理學概論》之類的書。

    他不大向學生講政治,甚至在每星期一的紀念周上也不愛講話,要講也隻是簡單談談時局,不外是盟軍打得不錯啦,軸心在走下坡路啦等等。

    聽說李思鈞和稽查所長魯冬寒對他深為不滿。

    他倆同到學校參觀過,嫌學生在牆報上埋怨政府貪污腐化和抗戰不力是“左傾”,嫌學校裡的國民黨、三青團沒有活動,“工作未曾開展”,又嫌學生在縣城裡演出曹禺的話劇《蛻變》義賣救災,說《蛻變》是“替異黨作宣傳”。

    據傳他們向上邊打了不少小報告,指摘鄧宣德“放縱學生”,鄧宣德卻并不買賬,關系很僵。

     聽李思鈞這麼問,家霆點點頭說:“還好!”他回答的是實話,學生們對鄧宣德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