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燈
是休假?說說咱們團的事。

    坐,坐下說。

    ” 楊世光沒有坐,說道:“老團長,老大哥,我是來請你收留我的。

    這身軍裝早晚得脫。

    我沒别的任何要求,隻想到你手下工作。

    北京太大了,我看隻有到你手下才踏實。

    ”史天雄馬上想到了圍城這個著名的比喻,頓時感到一種怪怪的荒謬,自顧自地笑了幾聲,“你想來這裡工作?這個部有正副部長六名,正副司長十八名,正副處長七十二名,正式編制人員七百六十二名,現在這幢大樓上班的人員有近九百名。

    你來這種單位湊什麼熱鬧?”楊世光毫無心理準備,聽得一頭霧水,木了半晌,慢慢站起來道:“老團長,你說我這種帶了半輩子兵的粗人,好不容易轉業進了北京,能到這種大機關工作,我還不滿意嗎?老團長,我知道北京像我這種縣團級幹部,沒十萬八萬,也有三萬五萬,所以我根本不想要什麼職務,這太難了。

    我也知道,如今轉業幹部想謀個好位置,不出三五萬血,也辦不到。

    我也準備了一些……不多。

    你知道小娟一直不肯随軍,兩地分居太費錢了。

    老團長,小娟她們家,七妗八姨帶拐彎的親戚都算上,都是清一色的工人階級……” 史天雄怔怔地聽了好一會兒,這才回過神兒,忙走過去,把楊世光扶坐下,“對不起,對不起。

    世光,你真想到這裡上班,我肯定會竭盡全力促成此事。

    剛才,我還處在一種慣性思維狀态,講的全是我的感受。

    不過,我要給你提個醒兒,到了這裡,你恐怕得做好第三次起跑的準備。

    這麼臃腫的機構,不動大手術,怎麼得了!你進這幢大樓,我可以幫你。

    不過……實話對你說吧,我已經下定決心離開這裡,徹底換個活法了。

    ”楊世光聽得目瞪口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換什麼活法?要高升了?” “高升?”史天雄笑出聲來,“你怎麼盡想着往上上呢。

    在真人面前我不說假話,最近我突然發現,這八年像是白過了一樣。

    八年前我剛來時,企業虧損面積隻有百分之十五點三,今年三季度虧損面積高達百分之三十五點八了。

    想想真覺着可怕呀。

    我剛剛交了個請調報告,準備調到西平的紅太陽集團,做點……”楊世光從沙發上彈了起來,“你說什麼?你想去紅太陽?西平人都知道,兩萬多人的紅太陽集團已經無米下鍋了。

    你這時候去幹什麼?” 史天雄神色凝重地說:“紅太陽的情況,我比你清楚。

    我這個人你知道,喜歡有點壓力。

    在部裡這八年,抽空讀了經濟學研究生,也算過了一段韬光養晦的日子,想出去闖一闖了。

    從感情上講,這也算幫幫我二哥。

    ”楊世光還是直搖頭,“你二哥陸承業當年是全國十大企業家,他都沒什麼招兒,你能行?可别把自己也搭上了。

    你想到海邊濕濕鞋,也該選天宇集團呀。

    ” 傷腿又開始疼起來,史天雄決定早退一次,收拾好随身攜帶的公文包,說道:“你不要動搖軍心了。

    腿傷每年都要折磨我一個多月。

    走,陪我去讓劉玉林瞧瞧。

    ”楊世光問道:“哪個劉玉林?名字挺熟的。

    ”史天雄道:“你的救命恩人呀。

    十八年前,他給你接過腸子。

    那些生死戰友,在北京的隻剩我們仨了。

    不想去看看他?”楊世光愣住了,嘴裡喃喃道:“恩人呢,真是恩人呢。

    ”目光變得幽遠迷醉起來。

     十八年前的一個冬日,偵察連長史天雄和代理排長楊世光帶領兩個班十八個戰士,帶着興奮和期待的心情,穿行在細雨空蒙的亞熱帶叢林裡。

    他們已經完成了偵察敵正面六個山頭火力部署的任務,行進在返回團指揮所的途中。

    步話機意外被摔壞,讓史天雄提心吊膽三個半小時了。

    擡頭看看天色,再辨清對面兩座山頭的輪廓,他知道自己可以在明天淩晨再次以戰鬥員的身份,參加期待已久的反擊作戰了。

    這兩座山頭敵人根本沒有設防,再往北是一條西北東南向的寬闊的谷地,谷地北邊,是敵人一線縱深約有兩三公裡的陣地。

    潛入敵縱深三天,沒傷一兵一卒,弄清了敵人三道防線的兵力部署,史天雄感到很滿意。

    正準備下達快速從兩個山頭之間的谷地穿過的命令,史天雄突然間産生一個疑問:“這兩座山為什麼沒有設防?如果這兩座山頭各設一個加強連防守……如果把敵人的第一攻擊梯隊放進山口……”他不敢再想下去,再看那兩個如少女乳房一樣挺拔的大山時,他意識到這線條優美的谷地很可能是敵人處心積慮設下的溫柔陷阱。

    史天雄緊張地命令道:“原地隐蔽待命。

    楊排長,派人四處仔細察看一下,看有沒有行人通過的痕迹。

    ” 十幾分鐘後,四個偵察兵回來報告說可能有人上了山,具體數字無法判斷。

    史天雄顫着聲音道:“分四個小組,隐蔽向山上搜索,我的位置在右邊山腰那棵松樹附近。

    ”二十分鐘後,三個小組派人回來報告,有七八個村姑在兩個山頭相對的一面砍樹。

    楊世光判斷道:“這些村姑可能是在打柴。

    ”史天雄用望遠鏡朝山腰間搜尋良久,冷冷道:“你以為這裡是你家鄉的桐柏山呀,打柴需要爬那麼高嗎?她們恐怕不是一般的村姑,這兩座山肯定有問題。

    ”楊世光倒吸一口涼氣,說道:“我去抓一個問問。

    ”史天雄罵道:“糊塗!”擡腕看看手表,命令道:“兩人一組,把所有的村姑都給我盯住,不要驚動她們,盡量靠近點,看看她們究竟在做什麼。

    ” 二十分鐘後,史天雄得到報告:山坡北面也發現了八個村姑,她們砍樹很有規則,每個地方砍三棵,每棵樹都是五年樹齡,三棵樹組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像是幾年前特别栽的樹。

    史天雄腦子飛快地轉着:“二十個偵察兵對付十五個村姑應該沒問題,但是,怎麼才能保證在一個時間行動呢?這麼茂密的叢林,有一個逃脫……如果她們根本不是村姑,而是女戰士呢?發生槍戰怎麼辦?這些三棵一組的樹有什麼意義?”史天雄決定再等下去。

     接下去的四十多分鐘,是史天雄和楊世光記憶裡最漫長的四十多分鐘。

    終于十五個異國姑娘無聲無息從他們的視野裡消失了。

    這是一群訓練有素的女軍人!楊世光出了幾身虛汗,癱坐在史天雄身邊的石頭上,連聲問:“連長,怎麼辦?連長,怎麼辦?這樹肯定有問題。

    步話機壞了,這可怎麼辦?”史天雄當機立斷,喊道:“一班長,你帶三個戰士,穿過敵人一道防線,回團部報告。

    ”看看天色已晚,急得渾身冒汗,吼道:“其餘的人分成三個小組,争取在天黑前弄清敵人的意圖。

    ” 傍黑的時候,雨停了,戰士們從兩座山頭的北面和相向一面,已經發現了二十三個射擊孔。

    再仔細觀察,他們發現那些假村姑砍倒的樹與山坡上其它的樹不一樣,像是什麼時候人工種植的。

    再仔細一觀察,史天雄驚呆了:這兩座山的北面和相向一面,竟有兩條人工植成的樹帶。

    這顯然是多年前敵人就處心積慮修建的永久性防禦體系。

    從已經發現的射擊孔來看,這是一個可以容得下兩個營兵力的立體防禦工程。

    這些五年樹齡的松樹,肯定是修完永久性防禦工事後,用土覆蓋地下坑道後栽上的。

    如果攻擊部隊通過這條狹窄山谷南進,敵人完全可以利用這個防禦體系,成功阻擊我後續跟進部隊。

    史天雄馬上下令尋找這幾條地下坑道的入口。

    晚上八點多,他們在幾處被砍倒的樹下,都挖到了水泥闆。

     這時候,史天雄和楊世光走到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個關口,一念之差,便可立判生死。

    帶領十四個戰士趁夜暗穿過敵人第一道防線返回團裡,應該不成問題。

    可是,一旦被敵人發現,被阻在山北面的谷地,明天一開戰,山南邊的谷地很有可能要變成他們這個主攻團的死亡陷阱。

    史天雄這時候做出了事後想起來都引為豪壯的決定:“楊排長,你帶兩個戰士,設法回去報告這裡的情況。

    看情況敵人還不知道我們的進攻時間,你看,這些隐蔽的永久性工事,還沒有打開足夠的通風口。

    我帶領剩下的人繼續尋找入口,阻擊敵人進入工事。

    ”楊世光做出了事後回想起來同樣感到豪壯的回答:“二班長,你帶鐵蛋和大頭摸回去。

    連長,這有兩座山,需要兩個指揮員。

    ”二班長留下了一生最後一個建議:“排長,大頭機靈,讓他一個人回去吧。

    ” 子夜時分,偵察分隊從通風口鑽進去,找到了敵防禦工事十二個出入口。

    史天雄判斷戰鬥打響後,敵人十有八九會從南面進入工事,吩咐四個戰士負責在危機時分用敵人藏在工事内的炸彈封住北面所有入口,剩下十一個人分成兩個小組,準備阻擊敵人。

     十二個小時後,史天雄和楊世光相隔二十分鐘,被擡上劉玉林醫生面前的簡易手術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