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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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極了,好聞極了——人,總是要回歸泥土的。

    ” 雪妍覺得他很累,大概衛葑也是這樣累。

    “雪雪你來”的聲音充塞在她心中。

    她就要來了。

    一年來,她像個被遺棄的孩子,在無垠的沙漠中等着盼着,沒有出路,沒有方向。

    現在有了明天。

    明天她就可以登上駛向衛葑的車了。

    她要撫慰他,守護他,抱着他的頭,用催眠曲搖着他。

    如果有疲勞,讓她感覺,如果有疾病,讓她承擔,如果有危險,讓她遭受。

    她的臉這樣光輝,使得宇明很感動。

     回到廊門院,雪妍發現香閣已經在準備行裝,那紅紅白白的俊俏面龐堆滿喜悅。

    她什麼時候知道走的好消息?剛剛是去和黃家兒子話别嗎?蓮秀竟一點不知道,真有些莫測高深。

     “淩家姑姑!”香閣的聲音好脆,“你的衣服要是擱不下,可以擱在網籃裡。

    ”她帶一個裝得半滿的小網籃。

    貴堂拿來十盒藥品,有金雞納霜、阿司匹林等,要往網籃裡裝。

     “呀!這不行。

    哪有藥擱在網籃裡的!”香閣笑着接過藥,交給雪妍。

     雪妍先是不解地望望呂貴堂,一面接過藥盒,随即明白了,香閣怕帶藥惹麻煩。

     “一人五盒!”呂貴堂堅決地說。

     “不用了,就放在箱子裡好,”雪妍忙說,“我的箱子有夾層。

    再說,探母病帶點藥也可以的。

    ”她有衛葑在那裡,應該由她擔負風險。

    香閣離開了黃家兒子,犧牲已經夠大了。

     香閣有幾分得意地拿過箱中放不下的衣服,細細審視一番,因為都很普通,有點失望,但還是仔細折疊裝好。

    一會兒把網籃收拾好了,又理一個印花布小包袱。

    擺弄整齊後,兩隻伶俐的眼睛打量着雪妍,走過來說:“我幫幫忙?” “不用了,我可以。

    ”雪妍已經收拾好,有兩盒藥裝不下,就放在手提包裡。

     “其實手提包最安全,黃瑞祺說一般不看女人的手提包。

    ”香閣笑着說,對父親滿面愠色視若不見。

     “那就好了。

    ”雪妍說,“你的朋友随後也去吧?” “他?”香閣習慣地撇撇嘴。

    這動作很俏皮,很好看,很适合她。

    “他愛上哪兒上哪兒。

    ” 雪妍溫柔的臉上透露着不解。

     “我們誰也不拴住誰。

    我們都還小。

    ”香閣快活地說。

     還小,這真是莫大的幸福,雪妍想。

    “你很放得開。

    ” “往後你就知道了。

    以前誰也不知道我。

    我爹怕我當漢奸,才這樣忙着讓我走。

    你很惦記淩老爺,我知道。

    我可一點不惦記我爹,有人惦記他。

    ”香閣的口氣很放肆,眼光活潑潑亂轉。

     雪妍很不舒服。

    香閣的眼光似乎有兩層,外面的像狗,裡面的則像狼,溫順罩住兇狠。

    她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

    她沒有多少時間了,她得寫脫離關系的啟事。

    在北平的最後一夜,一切都這樣陌生,樹葉的沙沙聲也和自己窗前的不一樣。

    将來會怎樣?不管怎樣,她有那召喚,最親愛的人的親愛的聲音,召喚她奔向自由國土,屬于自己的國土。

    她慢慢寫出一行字: 淩雪妍啟事:現與淩京堯永遠脫離父女關系。

     寫了覺得不妥,又寫另一個: 淩京堯與淩雪妍脫離父女關系。

     這樣可以讓父親少擔幹系。

    不過反正是脫離關系了,還有什麼幹系可言!看着這兩張紙,雪妍覺得頭暈目眩。

    在黯淡昏黃的燈光下,面前隐約有一盞巨大的煙燈,發着乳白色的光,煙燈上漸漸顯出父親的臉,憂愁地望着她。

     雪雪,你恨我嗎? 不恨不恨!不過一定得脫離關系!你從開頭就太軟弱了,親愛的父親!要燒着你了,快躲開!媽媽,救救他! 雪妍着急地想伸手拿開煙燈,卻一陣冷汗,身子軟得不能伸手。

     煙燈沒有了,趙蓮秀正在她身旁,一面抓住她的手掐着虎口,一面急促地咳嗽,臉上帶着歉然的笑容。

    扣子在閃亮,是淚光。

     “好了,好了,别這麼折磨自己了。

    不寫也罷了。

    ”蓮秀好心地說。

     雪妍在床欄上靠了一會兒,看手表已是深夜兩點。

    “你還沒有睡?” “烙五張白面餅給你們路上帶着。

    ”這是蓮秀所有的白面了。

    “說實在話,淩小姐是有福分的人,有地方可投奔,還有這麼多牽挂。

    ” 雪雪!你來! 我來!真的,能走,是現在中國人的莫大福分。

    北平城實際隻剩下一具軀殼,淩京堯也隻剩下他的形狀了。

    在刺刀下,在煙燈旁,往這古老、龐大的軀殼上塗抹些“文化”,也許會騙得一些人把靈魂放在煙燈上燒吧?雪妍忽然拿起筆來,堅決地又寫一遍: 淩雪妍啟事:現與淩京堯永遠脫離父女關系。

     她把永遠兩字描了又描,然後裝進信封,放在案頭看了一會兒,倚着床欄,讓大滴眼淚安靜地落下來。

     後面房裡,忽然響起一陣笑聲,是呂香閣在夢中笑。

    笑聲很脆,很清亮,在黑夜中飄浮,發出豐滿的回音。

     笑聲過去了,哭泣停歇了,連壓制不住的咳嗽也暫時停息,無邊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天亮了,幾縷朝霞的光染在香粟斜街三号門前的白影壁上。

    影壁前落葉随風團團轉,胡同一片寂靜。

    兩個纖細的身影從大門裡出來,踏着落葉迎着朝陽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