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四節

關燈
約兩周後,峨與玮随蕭澂到昆明去了。

    此後一個月,孟弗之終于完成了他的四十萬字的大書《中國史探》。

    在颠沛流離中能夠完成一部著作,實在是大幸事。

    這天他一早就在小房間裡通讀最後一章,十點多鐘,他讀完全稿最後一句,放下筆,深深吐一口氣,心裡充滿了興奮感激之情和一種解脫之感。

    這部書中傾注了曆史學家孟樾對曆史、社會、人生的看法,在那第一流的頭腦中醞釀多年的精深思想,化為文字固定在紙上。

    他感謝所有支持他的人,最主要的是碧初。

     “我寫完了。

    ”他想跳起身大喊一聲,他當然沒有。

    正好碧初從窗前過,他敲敲窗:碧初側臉微笑,手中鮮嫩的雲南苦菜映着她憔悴蒼白的面容。

    她沒有停步,向廚房去了。

     “太累了。

    ”弗之想,心裡很抱歉。

    他想和妻子說這句話,但他沒有進廚房找妻子的習慣。

    錢明經記得一副坊間對聯:“自古庖廚君子遠,從來中饋淑人宜”,認為貼在孟家廚房最為合适。

     書的印刷出版,早有安排,也是明經介紹的。

    原來弗之沒有想到,龜回小城十字形的兩條街上,竟有一個石印小作坊。

    已經說好了,書一脫稿,即可送去。

     張嫂在院子裡,他又敲敲窗:“請太太來。

    ”一會兒,碧初來了。

     “你太累了——寫完了。

    ”他輕聲說。

     “寫完了?”碧初蒼白的面頰上飛起紅暈,她很興奮。

    丈夫的事業的進展也是她的成功,也是她的家庭的成功。

    “我沒有什麼。

    你才真不容易啊!”她微笑,俯身看那手稿。

    光滑的手臂放在白木案上,使得那枯槁的白木顯出潤澤。

     無論繁重的家務怎樣消磨了精力,她還能為丈夫的著作真心高興。

    弗之覺得這更不容易,伸手把她掉在頰邊的一绺黑發捋上去。

    “我想現在就送去。

    ” “得好好包起來,怎麼拿呢?小娃長大,就好了。

    ”碧初說着,敏捷地拿來了舊報紙,靈巧地疊着、包着,把大摞稿紙包成兩包,再蒙上包袱皮,捆紮停當。

     弗之穿上長衫,一手提起一包掂了掂,碧初輕輕一笑,道:“你這樣子像去走闊親戚的窮師爺。

    ” “那可不能拿着稿子去啊。

    ”弗之點頭,提着稿子走了。

     小作坊在城的東門邊,地勢低窪,路邊雜草叢生。

    若不是預先知道,很難想到這裡有印刷設備。

     老闆見弗之進來,奉如天神下降,把桌凳擦了又擦,吩咐學徒用水吊子在炭爐上燒開水。

    沏好茶,又忙着說話:“孟先生在龜回,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大學校搬來,是我們的福喲!不然這一輩子,你說是見得着咯?”張羅半天,才容弗之說話。

    弗之說明來意,他又興奮地說:“榮幸得很,榮幸萬分啊。

    ”很快談妥,印兩百部,印費三十元。

    老闆原說需時兩個月,弗之說學校要遷往昆明,一個月印出最好。

     “你家的書,不敢怠慢喲。

    趕一趕,趕一趕。

    ”出于一種樸素的對知識的敬仰,老闆大有赴湯蹈火之意。

     一切順利,弗之交過稿子,老闆恭敬地捧過,又說些雲南風土人情。

    弗之告辭時,他忽然說:“慢得,慢得。

    我這裡有件東西,請孟先生過目。

    ” 老闆轉身捧出一件東西,蒙着綠錦套子,放到桌上打開。

    是一個紅漆硯匣,漆色很深,锃光發亮,側面略有斷紋。

    打開匣子,露出一塊橢圓形的硯台,一邊微有壓腰。

    硯石紋理細膩,上端有一個乳白色圓點,圓點中又有一點淡青。

    襯着這圓點,镂出幾縷流雲,雲下面雕出個蓄水小池。

    摸起來隻覺光滑如嬰兒肌膚,若磨起來,必然溫潤出墨無疑了。

     “好硯台!”弗之捧着這硯,不由得贊歎。

     “這是一方寶硯。

    ”老闆說,“名為烘雲托月。

    你家看銘文。

    ” 弗之翻過硯台,見後面刻着幾行小字,字迹秀麗,刻的是:“巧匠如神,斲茲山骨。

    雨根乎雲,唯龍噓其澤;水取諸月,故蟾舍其魄。

    方一滴于金壺兮,恍源淖而委汐;迺載試臣隃糜兮,用浮津而輝液。

    媿餘磨之未抵夫穿兮,猶得摩挲以當連城之拱璧。

    ”最後刻着:“蛟門為蓮身先生勒銘。

    ”蓮身必是硯主了。

    蛟門是誰?弗之稍一沉吟,想起這是康熙年間進士汪懋洪的别号,其詩詞書法,俱稱于世,無怪字迹這樣飄逸潇灑。

    那麼這硯至少已有三百餘年了。

    再看硯匣,邊上有四個中楷:“蛟門銘研”,幾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