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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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以後,碧初等人又在從香港到海防的輪船“大廣東号”上的房艙裡了。

    這次上船,少了莊無因,他留在香港進暑期學校。

    玮玮住在上面一層,和一個陌生人同屋。

    碧初頗不放心,開船半天,已上去看過幾次。

    這次乘船不再是新奇經驗,各人自尋排遣。

    碧初和之芹各織毛線,小娃玩随身帶的積木,峨躺着沉思。

    嵋看一本從香港旅館裡随便拿到的小說,不好看,便扔了書,回想這幾天在香港的情況。

     “香港真讨厭!”這是嵋的評論。

    記得到的那天,烈日炎炎,照着擁擠的旅客。

    不知為什麼,“東順号”不能靠近碼頭,得換乘小船登岸。

    說是小船也不很小,像小敞廳,沒有座位。

    嵋一手緊拉住母親衣襟,一手提着自己的小箱和全家的盥洗用具,隻看見人的背和各種箱籠。

    她頭疼,但不願聲張。

    上岸後莊家有英國朋友接走了,他們和李家人乘車到旅館。

    小娃說:“真奇怪,這旅館不會動。

    ”嵋也覺得地不動很奇怪,原來在船上不覺得,到岸上才知道有差别。

    現在的“大廣東号”很平穩,仍不覺得動,可能再上岸才覺得。

     那天頭真疼,真像要裂開來似的,到旅館不久,忍不住吐了。

    喉嚨也疼,晚飯的一碗面隻能喝湯,不想吃。

    于是受到姐姐的攻擊:“真是暴殄天物!”其實她自己也吃不下。

    那天曬得太厲害,北平哪有這樣毒辣的太陽!北平的太陽多好!北平的太陽是透過各種遮擋照下來的。

    高大的槐柳陰涼,還有席棚呢! 第二天好多了,想跟娘上街買東西,峨還要乘登山電車。

    可不讓我去,隻好在房間裡走走站站。

    從窗中看對面高樓,幾乎可以摸得着,街上的人小如玩偶,忙忙地不知為什麼。

    我靠在一把大椅子上,很希望進來個小偷或強盜。

    真的,想想還有點遺憾,沒有人來把我搶走。

    那才好玩!李姐姐來看我。

    她還是不大舒服,還得照看那兩個讨厭的小孩,還得照看我。

    她媽媽和娘一起出去了,我知道娘和姐姐都不歡迎,隻是沒辦法。

     我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娘回來了,大家拿着大包小包的東西。

    有我的兩件衣服,那盒子很好看。

    一件白上衣藍裙子,一件桃紅色的什麼東西。

    我不理他們,娘攬着我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和我抵頭,試我的額頭熱不熱。

    娘很累。

    我又慶幸沒有壞人來,不然娘該多傷心呢。

    小娃把别人送他的糖全給我,我不要。

    他說給存着。

     第三天無因無采來接玮玮和我到山頂去,坐汽車去的。

    又看見海了,海水好亮啊!海邊有人遊泳,花花綠綠的太陽傘擺滿海灘,有很多外國人。

    玮玮說,這裡不是日本人的,可也不是中國人的。

    那條賣吃食的街真熱鬧,桌子都擺在街上。

    開車的人說旁邊一座樓是飯館,外國人常去,當地人叫它鬼樓,我和無采笑了一陣。

     到了山頂,風很大,我們靠欄杆站着,看這繁華的小島。

    可惜不屬于我們中國了,曆史書上說的。

    玮玮昨天來玩過了,他說還是今天有意思。

    無因說,有一位英國數學教授在這兒開一個月的暑期班,他準備參加。

    他說數學是一切科學的根本形式,勸玮玮和我都留下,他們上學,我隻管玩,然後一起走。

    我才不留在這兒玩呢,我要和娘一起去找爹爹,爹爹在龜回等我們。

    這時登山纜車轟隆隆爬上來了,像一條爬蟲。

    無采建議坐一回。

    大家坐好了,前面座位的人忽然回頭說:“你是孟家二小姐吧?你叫孟靈己。

    認得我嗎?” 原來是掌心雷,穿得很時髦,油頭粉面。

     他說他從長沙來了好幾個月了,不想到昆明上學了,要留在香港。

    他在長沙住在一所空宅子裡,不知中了什麼邪氣,大病一場。

    他從前見我不大理的,這時不喘氣地說了一大篇,我隻好耐心注意聽。

    電車從綠陰中穿過,很快到了山下。

     掌心雷邀我們去吃冰激淩,我們不去。

    他說晚上來旅館看望,便和朋友一起走了。

    我們先笑他的名字,又笑他說話的神氣。

    纜車又上山了,可以看見大海!海似乎在往後退,退得很慢。

    這裡的海是亮燦燦的藍,寶石一樣的藍。

    可我還沒見過藍寶石。

     無因給我們買冰激淩。

    風太大,弄得無采和我滿身都是冰激淩,黃一塊,白一塊。

    我們想笑,但是風吹得透不過氣來,笑也笑不出。

     我們又去莊家住處,無因一路勸玮玮哥和我留下。

    莊伯母說,隻要玮願意,上暑期學校沒有問題;嵋留着沒有意義,也沒有人照管。

    無因才不再提這事。

    玮玮也不願意留,他願意和我們在一起。

     那些商店真好看,據說全世界的東西都有。

    其實北平也有全世界的東西,還有全世界沒有的東西。

    無采要買鉛筆,我們走進一家小禮品店。

    我随便看着玻璃櫃,忽然發現一隻镯子,乳白色的,躺在玫瑰紅的襯墊上。

    那是一片彎圓的蘆葦葉,葉尖上有兩個亮晶晶的小蟲,翅膀張着。

     “螢火蟲!”我不覺叫起來。

     玮玮說不大像,比真的好看多了。

     螢火蟲不好看,可是會發光。

    溪水上的那一片光,能照亮任何黑暗的記憶! 無因說:“如果誰給嵋畫像,就畫她坐在小溪邊,背後一片螢火蟲。

    ” 一片螢火蟲。

     “就像去年七月七号那天傍晚,你和小娃在方壺外面那樣。

    ” “這是狄安娜,這是阿波羅。

    ”我指着兩個蟲說。

    無因微笑,他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