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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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孟弗之在明朗的晨光裡踏上征途時,淩京堯和嶽蘅芬正在帶有錦緞帳頂的軟床上拌嘴。

    他們說的全不是實質性問題,隻是互相搶白挖苦,和開始時讨論的事全無關系。

     為京堯是否應該離開這一問題而拌嘴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次總不等京堯把理由全說完,蘅芬便怒氣橫生:“本來好好的日子,你存心不讓人過。

    家裡剩兩個婦道人家,虧你想得出!雖說我們北平城裡親戚多,可人家能替得了你為父為夫的責任嗎!” “為父為夫固然有責任,七尺男兒對國家也有責任呀。

    再說你就沒有為妻為母的責任?”京堯在弗之面前強調不能走,是想讓弗之幫助他攻破那不能走的理由,對蘅芬,就要把能走的理由說清。

     “什麼叫為妻為母的責任?我倒要聽你說說,好照着辦。

    ”蘅芬翻身坐起,靠到另一頭床欄上,把豆青色綢夾被掀在地上,穿着白綢繡花睡衣的身軀和她的話一樣透着不講理的勁兒。

    京堯也坐起來,靠在床的這一頭。

     兩陣對圓,才待發話,蘅芬又搶着說:“我自從嫁你,得了什麼便宜?吃穿用度,不都是嶽家的?你每天除了兩眼朝天叽裡咕噜念念法文詩,就是盯着戲台看戲,老爺當得現成。

    到時候拍腿一走,講忠心講志氣,怎麼這麼容易!” 京堯說了一句:“誰叫你們家挑着了我!也不是我挑着你!” 蘅芬登時氣得兩眼發直,用手指着京堯,喉嚨裡咯咯地響着喘氣,說不出話來。

     “誰叫你們家挑着了我!”這句話正觸着蘅芬痛心處。

    想當年嶽家雖非北平首屈一指的富戶,也是數得上的人家,嶽蘅芬也是名媛之流。

    可能出于一種商人想攀官的心理,嶽老人看上了故尚書幼子淩京堯。

    當時淩家已沒落,京堯不過是個剛留學回來的窮學生,蘅芬的母親反對。

    可蘅芬自己不知怎麼,想起那兩眼朝天的潇灑勁兒,就魂夢不安。

    悄悄和母親說了,又有父親做主,遂成就了這親事。

     結婚以後才知道,京堯不隻是書癡還是戲迷,一個月有三十個晚上上戲園子。

    戲台上的一切對他似乎比真實的世界更真實。

    他真心實意地為舞台上發生的一切悲喜哭笑,可對身邊的事倒很漠然。

    他很懶散,起居從無定時,教書也不認真,高興起來能講幾個小時,有時連着幾星期不上課。

    學問隻停留在興之所至,總達不到更高水平。

    有人說他的法文是咖啡館裡學來的,帶一種自由自在的味道,他也并不在乎。

    嶽家的經濟情況保證了他的生活方式,所以也就不在乎和蘅芬之間究竟有多少理解,一晃過了二十餘年。

     而在蘅芬這一邊,她心高氣傲,養就的一副小姐脾氣。

    以為自己的夫婿應是鐘天地靈秀第一等人物,沒想嫁得這樣一個名士。

    可這是自己挑的,在當時嶽府那樣人家,還是少有的事。

    有父母時可以向他們抱怨,沒了父母,也隻好怨命罷了。

    可不是,誰叫自己挑中了他呢! 蘅芬喘着氣,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平時京堯不等到這地步,就心軟投降,這次卻隻愣愣地發呆。

    蘅芬為了離他遠點,下了床,鞋也不靸,把地下的綢被一踢,走到靠窗的美人榻上放聲大哭。

     這美人榻是專門從南方定制,用藤皮編成,花樣很複雜。

    榻前細木鑲嵌的地闆上鋪着乳白色波斯花紋地氈,上面又鋪着細席,直到床前。

     這時,蘅芬秀氣的光腳在上面踹着,哭聲充滿了房間,把京堯包得緊緊的。

    京堯很想大聲說:你像個潑婦!但他忍住了。

    大鬧一場就能沖出家庭嗎?他很難過,為自己難過。

    他覺得自己身上美好的情操已不太多。

    需要理解、同情來幫助他克服缺點,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可是他得不到。

    在他想要振作變好一點的時候,似乎有千斤重擔墜着他向下拉,他以為這就是他的家庭。

     可他又真負擔過什麼家庭責任?他從未養過家,雖有個教授頭銜,卻不是第一流,又不在頭等學校,薪金不高,隻勉強夠他自己零用和給妻女買點不實用的小禮物。

    他走,對這個家毫無影響,對于他卻是人格的需要。

    這點蘅芬一點不懂,隻顧把他這皮囊緊緊抓住,不管他的靈魂到了多麼可憐的地步。

     兩人都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可憐人。

    蘅芬需要人來勸,京堯偏不勸。

    他們的卧室在樓上一端,走廊上還有玻璃門與外面相隔,怎麼鬧也無人聽見,倒是不怕出醜。

     僵持了一陣,京堯漸漸冷靜,又恢複那點漠然勁兒,冷冷地說:“七點鐘,我按鈴用早茶。

    ”他用早茶的時間并無規定,像他整個的生活一樣,所以每天得按鈴。

    至于這習慣,是他從巴黎帶回的,其實他在巴黎也是窮學生,好像是舊家子弟那點遺傳的懶惰,讓他喜愛這點享受。

     說起早茶,蘅芬想起女兒,他們要一起吃早飯。

    女兒的命也不好,遇見衛葑這麼一個不着家的女婿。

    雖說日本人入侵是大事,也不能結婚次日便不見蹤影,好幾天才回來。

    京堯要走,說不定還是他在慫恿。

    她想着,不恨日本人,倒覺得這翁婿二人着實可恨。

    可為了女兒,總要在女婿面前留規矩。

    這樣想着,漸漸止了哭。

    京堯看看表,便按鈴。

     一個系白紗圍裙的女仆阿勝推門進來,捧着托盤,把茶具放在藤榻一端的大理石心硬木圓桌上。

    茶具是一色英國韋奇伍德瓷器,十分雅緻。

     阿勝感到房間裡沉重的氣氛,賠笑說:“有新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