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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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這一年夏天,北平城裡格外悶熱。

    尚未入伏,華氏表已在百度左右。

    從清晨,人就覺得汗膩。

    黑夜的調節沒有讓人輕松,露水很快不見蹤影,花草都蔫蔫的。

    到中午,驕陽更像個大火盆,沒遮攔地炙烤着大地,哪兒也吹不來一絲涼風。

    滿是綠樹的景山,也顯得白亮亮的刺眼。

    北海和中南海水面積着陽光,也積着一層水汽,準知道水也不會清涼。

    空氣經過暑熱的熬煎,吸進去熱辣辣的。

    在熱氣中似乎隐藏着什麼令人驚恐的東西,使人惴惴不安。

     說不出這種惴惴不安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它卻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北平人所熟悉的一種心情。

    自從東北淪陷之後,華北形勢之危,全國形勢之危,一天比一天明顯。

    《塘沽停戰協定》實際承認長城為中日邊界。

    《何梅協定》又撤駐河北的中國軍隊,停止河北省的反日活動。

    日本與漢奸們鼓噪的“華北自治運動”更是要使華北投入日軍懷抱。

    幾年下來,北平人對好些事都“慣”了。

    報紙上“百靈廟一帶日有怪機偵察”的消息人們不以為奇,對街上趾高氣揚的外國兵也能光着眼看上幾分鐘。

    三教九流、各行各業各自忙着生計時,還不失北平人的悠閑。

    晚上上戲園子聽兩口馬派或譚派。

    擺香煙攤兒的在左近樹杈上挂着個鳥籠子。

    學生們上學時興興頭頭把車騎得飛快。

    太陽每天從東四牌樓東轉到西四牌樓西,幾座牌樓在驕陽中暴曬過多少年,并未發生火災。

    什刹海綠堤上夏天的鮮碗兒裡,鮮藕、鮮菱角和鮮雞頭米沒有少了一樣。

    就在這平淡中,摻雜着惴惴不安。

    像是一家人迫于強鄰,決定讓人家住進自己院子裡,雖然漸漸習慣,卻總覺得還是把他們請出去安心。

     人們過日子之餘,還是談論天氣居多。

    “今年這天可真邪乎!”其實去年可能也一樣熱,隻是人們不記得罷了。

     不過明天或下一分鐘要發生的事,黎民百姓誰也難于預料。

     這天下午兩點多鐘,西直門過高亮橋往西往北的石子路隔着薄底鞋都發燙。

    這路有北平街道的特點,直來直去,盡管距離不近,拐彎不多。

    出西直門經過路旁一些低矮民房,便是田野了。

    青紗帳初起,遠望綠色一片。

    西山在熾烈的陽光下太分明了,幾乎又消失在陽光中。

    路旁高高的樹木也熱得垂着頭,路上車輛很少。

    一輛馬車慢吞吞地走着,幾輛人力車吃力地跑。

    隻有一輛黑色小汽車開得飛快,向北駛去。

     車上坐着兩位四十上下年紀的先生。

    他們是明侖大學曆史系教授孟樾孟弗之和物理系教授莊卣辰。

     孟樾深色面皮,戴着黑框架眼鏡,鏡片很厚,着一件藏青色紡綢大褂。

    莊卣辰面色白淨,着一件淺灰色綢大褂。

    他們剛在城裡參加過一個聚餐會。

    孟先生悶悶不樂。

    莊先生卻興緻勃勃。

     “蔣的這次廬山談話會規模不小。

    ”莊卣辰說。

    他每次參加這種聚會都覺得很新鮮。

    其實廬山談話會的消息,報上已登了許多天。

    談話會分三期進行,邀請許多名流學者參加,中心議題是對時局的分析和對策。

     孟樾看着前面白亮亮的迅速縮短着的路,心不在焉地說:“可真能解決什麼問題!” “邀請你參加第三期,你要去的了?”卣辰頭小,眼睛長而清澈,臉上總有一種天真的神情。

     孟樾轉過臉,對卣辰笑了一下:“去是要去,隻是我懷疑有什麼作用。

    楊、秦兩校長已經到了南京。

    現在大概已經在廬山上了。

    ” “談談總有好處。

    ”卣辰好心地說。

     “我們國家積貧積弱,需要徹底的改變。

    ”孟樾說,“你聽見那民謠嗎?” 他一面說話一面回想着聚餐會上聽說的民謠,那是他的連襟澹台勉說的。

    澹台勉是華北電力公司副總經理,留學德國,是工商界一位重要人物。

    他最近到下花園煤礦視察回來,說那裡流行一首民謠:“往南往南再往南,從來不見北人還,腥風血雨豔陽天。

    ”當時大家說這像是一首“浣溪沙”的上半阕。

    孟樾說,民謠素來反映人心,也有一定預言作用。

    他反複念了兩次“腥風血雨豔陽天”,餐桌上的空氣漸漸沉重。

    有兩位先生正舉箸夾菜,那烏木箸也在半空中停了片刻。

     “民謠其實都是人故意編出來的。

    ”卣辰說,“譬如李淵要做皇帝,就編一個十八子怎樣怎樣,忠義堂前地下的石碣當然是事先着人埋好的。

    ” “這幾句話什麼意思呢?”孟樾一半是問自己,“我們的國家已經經過快一百年的腥風血雨了——其實逃不過的。

    ” “打仗嗎?”莊卣辰坐直了身子。

     孟樾沉默了半晌,才說:“政府現在的對策仍是能忍則忍。

    今天大家談話雖大都表示要立足于戰,卻較謹慎,你看出來了嗎?” 卣辰睜大眼睛,認真地想自己看出來沒有。

     白閃閃的路繼續縮短着。

    他們斜穿過一個小鎮,很快看到明侖大學的大門。

     車子駛過校門,穿着制服的校警向他們肅立緻敬。

    孟樾擺一擺手。

    校園裡别是一番天地。

    茂密的樹木把驕陽隔在空中,把塵嚣隔在園外。

    滿園綠意沉沉,一進校門頓覺得暑意大減。

     “先送莊先生。

    ”孟樾吩咐車夫老宋。

     車子繞過一條小河,很快停在一座中式房屋前。

    莊卣辰下車前鄭重地說:“我看出來了,也有人不謹慎,你看出來沒有?” 還沒有等回答,他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