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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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的日子沒有幾天,天空又變得陰沉沉的,像随時要撒下雨雪。

    嵋坐在教室裡,這正是她陪姐姐峨來上英文課的那間教室。

    如今自己也是大學生,在這裡上課了。

    教室房頂的洋鐵皮換成了茅草,屋角有一條裂縫,原來很窄,現在變寬了。

    它也長大了,變老了。

    七年了,還沒有走出戰争。

    是在等着我們去打勝仗麼? 這一節課是江昉先生的《楚辭》,是選修課。

    有些理工科的學生也選讀,還有從拓東路特地趕來的。

    他們說,聽江先生的課,如同飲一杯特制的美酒,裝的是中華文化的浪漫精神。

    講義是江昉自編的,他正在校勘《楚辭》,把研究心得和他詩人的創造力融合在一起,使得這門課十分叫座。

    這些日子因戰事和學生從軍,人心波動不安,這間教室現在還是坐滿了人。

     嵋在椅子的擱闆上擺好講義和筆記本,正襟危坐。

    旁邊的同學在小聲說話,一個同學上前把黑闆仔細地擦了一遍,一面哼着“打勝仗,打勝仗。

    中華民族要自強——” 打勝仗,打勝仗!嵋心裡想着,再不打勝仗,連這教室都老了,都要死了。

     江昉抱着一摞書走進教室,把手中的書攤在桌上,口中叼着的煙鬥放在講台上。

    他從不含着煙鬥上課,隻不時在桌子上磕一磕。

    他拿起粉筆,在黑闆上寫了“國殇”兩個大字。

    教室裡一陣翻講義的聲音,随即是肅靜。

     江昉坐在椅上,兩眼望着屋頂,慢慢地吟誦:“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争先。

    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骖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絷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怼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 他的聲音低沉而洪亮,抑揚頓挫,學生們随着聲音認真地讀着詩句。

    讀完全詩,江昉把攤在桌子上的書又摞整齊。

    這是他的習慣,帶了書來,攤一下就算是用過了。

     默然片刻以後,他開始講,先介紹了《國殇》在《九歌》中的地位,便逐句講解:“‘操吳戈兮披犀甲’,照我近來的研究所得,‘吳戈’應該是吾科。

    《禦覽》三五六引作‘吳科’。

    科是盾牌,戈是長矛,一個是守一個是攻,聯系到下一句‘短兵接’,則用不上長矛。

    所以前一句應該是持盾而披犀甲,這樣便于短兵接。

    ” 江昉講話時,微阖雙目,有時把煙鬥在桌上磕一磕。

    講完這兩句,他問大家:“我說得夠明白?”稍停了一下,又接下去講。

     講到“首身離兮心不懲”這一句時,激昂起來:“首身分離是古來一句常用的話,用具體的形象表示死。

    人死了,可是其心不改,精神不死。

    屈原在《離騷》中有句雲‘雖九死其猶未悔’,一個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就要靠這點精神。

    最後一句‘魂魄毅兮為鬼雄’,有的版本作‘子魂魄兮為鬼雄’,這樣一來就差一些,還是‘魂魄毅兮為鬼雄’好,這個‘毅’字很重要。

    ” 他起身到黑闆前寫字,隻聽“哧”的一聲,長衫的下擺被椅上露出的釘子撕破了,現出裡面的舊棉袍,有好幾個破洞,棉絮從破洞裡露出來。

     江昉并不覺得,隻管講述,同學們也視而不見。

    嵋想,應該随身帶一個小針線包。

    江昉寫完闆書,就捏着粉筆站着講,棉絮探着頭陪伴他一直到下課。

     江昉放下粉筆,幾個同學圍上去提問題。

    一會兒,人散去了。

     嵋早從老校工處拿來了針線,走上來說:“江伯伯,我來縫一下,不然走起路來不方便。

    ” 江昉看看嵋,有些驚異地說:“你真長大了。

    ”遂脫下長衫放在教桌上。

     嵋把撕破處對好,飛針走線,針腳勻淨細密,這是碧初特意教的。

    一時縫畢,将長衫遞給江昉。

    忽然想起一個人,曾給江伯伯縫過長衫,便有些黯然。

    見破棉袍幾處破洞中有一個較大,遂俯身下去又粗粗縫了幾針。

     江昉抓着長衫,愣了片刻,說:“我知道你想起了誰。

    我也想起她。

    她為我縫補過,那時棉袍還沒有破。

    ” 他穿上長衫,對嵋點點頭,臉上斧劈刀削般的皺紋更顯深重。

     嵋的思緒撇開淩姐姐,又想到“面目枯槁、衣衫褴褛”這幾個字,好像有人這樣形容莊子。

    屈原的死如同琴弦的崩裂,如同夜空中耀眼的閃電,留下滾滾雷鳴,響徹古今。

    莊子則用生命的膏汁點燃着豐富的思想,把自己燒盡。

    先生們也是這樣,會不會?大概那也是值得的。

     江昉走後,嵋收拾書包。

    這時莊無因走了進來,手裡拿着一把傘:“就要下雪了,知道麼?” 嵋不響,收拾好書包,兩人去還了針線包,嵋才說:“我給江伯伯縫長衫,江伯伯的長衫似乎特别愛破,有一次是淩姐姐縫的。

    ” 無因微歎,雪妍去世了,嵋接着做,世事就是這樣的。

     他們在教室後面的樹叢中,随意走了兩轉。

    又下雪了,下得很急,不像昆明的雪。

    無因用傘遮住嵋,自己一邊的肩膀很快濕了。

     兩人轉過幾間教室,不覺走進了圖書館。

    圖書館本來不大,因人少,顯得空蕩蕩的。

    他們在最裡面的長桌前,對面坐了。

    無因取出一疊粗紙,開始筆談。

     “解析幾何有問題麼?”嵋的下節課是解析幾何,無因特來做課前輔導。

     “現在的問題不是解析幾何,我有更重要的問題。

    ” 無因臉上顯出一個大問号。

     “我在想,社會需要我們做什麼?我們最應該做什麼?我想去從軍,像玮玮哥那樣。

    ”嵋在“從軍”下面重重畫了條橫線。

     “你從軍能做什麼?我很難想象。

    ” 急雪在窗外飛舞,敲打着薄薄的玻璃窗。

    窗隙中透進了冷風,有同學過去将窗關緊。

    這一切他們兩人都不覺得。

     “我做我能做的一切。

    ”這是嵋的回答。

     “澹台玮的事,我不發表意見。

    對于你,我可要——”無因把後面的字塗去了,改寫成“我可以做些建議麼?” “我知道你的建議,應該好好讀書,可是現在更需要我們的地方是戰場。

    ”無因看了不語。

     嵋又推過一張紙來,上寫着:“我隻是煩了,連教室都老了。

    我想去加一把力,打勝仗,好結束戰争。

    我想,那也是我們的本分。

    ” “當然我也有這樣的本分,不過我也有别的本分。

    你也有别的本分。

    ” 嵋擡頭望了無因一眼。

    他那輪廓分明的臉上有一點兒微紅,素來沉靜又有些冷漠的神情顯出了幾分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