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人

關燈
丹尼推到後面去。

     觀衆覺得有好戲看了。

     “打死他,丹尼。

    打死他!”有人喊。

     無數個聲音附和着,場子裡響起了一陣有如狼嗥的聲音。

     丹尼用盡了心機,沒想到的是,利威拉沒有等到數九,而是在數到八的時候一下子穿過繩子,穩穩地和他扭在了一塊兒。

    裁判可忙了,他急急地拉開利威拉,讓他方便挨打,同時照顧着丹尼,讓他占盡便宜。

     利威拉沒有倒下,他也想清楚了。

    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他們是一色的美國佬,沒有一個人公正。

    就在這最最困難的時刻,一個個幻象仍舊在他的腦子裡閃現——烈日炎炎下的沙漠的鐵道,墨西哥的憲兵,美國的警察,監獄,拘留所,水塔邊的流浪漢——一切他在罷工之後離開裡奧·布蘭柯一路流浪行所見到的種種肮髒痛苦的景象。

    他又想到了前途光明,偉大的紅色革命。

    槍支就在他的眼前,眼前那一張張可惡的臉,就是一支支槍。

    他是為了槍來打拳的。

    他是槍,他要革命。

    他是為墨西哥而戰。

     觀衆們開始對利威拉發怒。

    他們不明白為什麼他不肯接受早已料定的失敗呢?他注定要敗,他為什麼那麼倔強地堅持呢?也隻幾個人關注着他,這類人在賭徒裡占有一定的比例,他們專門下沒有希望的賭注。

    他們也确信丹尼會赢,但他們仍然以四對十或一對三的比例,把錢押在了這個墨西哥人的身上。

    當時他們都在賭他能堅持幾個回合。

    台子邊上放了大把的賭注,有些人認為他撐不到七個回合,有人認為是六個。

    現在赢了的人,冒險成功,在金錢上沒有了擔憂,于是跟着所有的人為那個拳場的幸運兒喝彩了。

     利威拉不讓對手擊倒他。

    在第八個回合裡,丹尼故伎重演,想再次擊倒他,但白費力氣。

    在第九個回合裡,利威拉又讓觀衆吃了一驚。

    就在他跟丹尼又扭抱在一起的時候,他突然迅速靈活地掙脫開來,在身體離開丹尼的瞬間,一個最合适的空隙中,他從腰際揮出右拳。

    丹尼倒地,聽着數數挽救他。

    所有人都驚呆了。

    利威拉用的是丹尼的拳法,擊倒了丹尼,真可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利威拉想在丹尼聽到“九”站起來的當空攻擊他。

    裁判卻防備着他用這一手,如果兩個人換個位置,輪到利威拉站起來的時候,他準會避到一邊去。

     第十個回合開始後,利威拉用了兩次右拳上擊的手法,直打丹尼的下巴。

    丹尼要拼命了,他的臉上依然帶着笑,可是他重新啟用了能夠殺人的戰術。

    他的拳頭像一股股旋風,然而卻傷害不了利威拉,相反,利威拉卻在急風暴雨般的、讓人目眩的攻擊之下,一連三次将丹尼打倒在墊子上。

    現在,丹尼要恢複體力,已經不那麼快了。

    到了第十一回合,他的情形更糟了。

    也就是從現在起,一直到第十四個回合,他使出了拳擊家的各種招數。

    他躲閃,抵擋,使軟拳,盡快地恢複體力。

    他用盡了一個成名的拳擊家所知道的一切卑鄙手段,一切的詭計和把戲。

    他會裝出不留意的樣子撞過去,和對方扭在一起,用胳膊把利威拉的拳擊手套緊緊地夾在自己的胸前,并用自己的手套頂住利威拉的嘴,讓他不得呼吸。

    他還有幾次趁扭抱在一起的時候,張着他的皮破流血的嘴,對着利威拉的耳朵說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話,侮辱利威拉。

    而場上的所有人,包括裁判,觀衆都偏袒丹尼,站在他一邊。

    他們都明白丹尼在做什麼。

    他被一個無名小輩用他自己的驚人拳法打敗了,但是他要用别的法子,集中力量給利威拉緻命的一擊。

    為了等待機會,打出有力的一拳,變被動為主動,他不惜自己的身體,換上幾拳;他試探,佯攻,誘惑,使出了比他更有名的一個拳擊家用過的招數。

    他對準利威拉的肚子和颚骨雙管齊下。

    這對他來說并不難,他是以臂力大而聞名的,隻要站着,他的胳膊就有勁。

     利威拉的助手在回合之間的休息中,一點兒不盡心盡力地照料他。

    他們舞動着毛巾,隻是做做樣子,并沒有把多少空氣扇到他那喘息不止的肺裡。

    斯派德文·海格爾特跑過來忠告他,利威拉心裡明白,那是不可聽的。

    場上所有的人都和他作對,他處在陰謀詭計的烏黑之中。

    在第十四個回合裡,他又擊倒了丹尼,在裁判員讀秒的時候,他垂着雙手站在那兒休息。

    他看到了對面的角落裡,人們在竊竊私語。

    他看見邁克·凱裡走到羅伯茲那兒,彎着腰說悄悄話。

    利威拉的耳朵在沙漠裡受過鍛煉,靈敏得像貓,他聽見了幾句不連貫的話。

    他想多聽見一點,等對手一站起來,他乘勢和他扭在一起,靠在了繩子上。

     “就得這樣,”他聽見邁克爾說,羅伯茲點了點頭,“丹尼一定得赢——要不我就輸了一大筆錢。

    我押了大賭注——那是我自己的錢。

    如果讓他撐過了十五個回合,我就完了,這孩子聽你的話,去想想辦法。

     利威拉眼前的幻象消失了。

    他們合謀要耍弄他。

    他又一次打倒了丹尼,垂下了手,站在那兒。

    羅伯茲站了起來。

     “你已經算是把他解決了,”他說,“回到你那角去吧。

    ” 他在命令他,就像在訓練場上他常常對待利威拉一樣。

    就在一分鐘的休息時間裡,拳場老闆走到他這一邊和他說話。

     “他媽的,到此為止吧,”他用低低的、刺耳的語調說道,“你得躺倒,利威拉。

    你要聽我的話,我會對你好的。

    下次我會讓你打倒丹尼,不過這一次你得躺下。

    ” 利威拉看了他一眼,表示他聽見了他的話,可是絲毫沒有表示出他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你幹嗎不說話?”凱裡憤憤地問。

     “你反正赢不了,”斯派德爾·海格爾特幫腔,“裁判會判你輸的。

    你還是聽話,躺下吧。

    ” “躺下吧,小夥子。

    ”凱裡退而懇求他,“我會幫你勝利的。

    ” 利威拉還是不回答。

     “我一定會讓你得勝的,幫我個忙吧,小夥子。

    ” 鑼聲響了,利威拉有點要出事的感覺,觀衆什麼感覺也沒有。

    他自己也想不出來到底有多危險,反正事已臨頭,而且和他有關。

    丹尼似乎又有了剛開始的勝算。

    他的毫無顧忌的進攻讓利威拉吃了一驚。

    這裡面一定有鬼。

    丹尼沖了過來,利威拉沒有跟他接手。

    他閃到一旁。

    丹尼急于跟他扭抱,這好像是那陰謀的第一步。

    利威拉退閃着,躲避着,可是他知道,遲早要扭到一起,詭計一定要施展出來。

    他下決心要把他們的伎倆引誘出來。

    他裝作躲不過丹尼沖過來時的扭抱,可就在兩個身體就要接觸的瞬間,他敏捷地向後一退。

    丹尼的那一角此刻大喊“犯規”。

    利威拉騙過了他們。

    裁判猶疑着沒哼聲。

    他的話已經到了嘴邊,不過沒喊出來,從座位裡傳來了一聲嫩聲嫩氣的喊叫“不講理”阻止了他。

     丹尼開始毫無顧忌地咒罵利威拉,向他步步緊逼,可是利威拉避開了。

    利威拉下決心先不打他,雖然這樣失掉了一半打赢的機會,但他必須得這麼做,此刻要打敗丹尼,隻有靠遠攻。

    隻要給他們一點兒機會,他們就會誣陷他犯規。

    丹尼此刻十分大膽,在兩個回合裡,他欺負利威拉不敢跟他近身,對他窮追猛打。

    利威拉為了躲開丹尼的扭抱,已經挨了幾十拳,一次又一次地躲避。

    觀衆看到丹尼又有了氣勢,全都跳起來,起勁地狂呼。

    他們什麼也覺察不到,他們隻知道他們的寵兒要得勝了。

     “你幹嗎不打!”觀衆們憤怒地質問利威拉。

     “草包!膽小鬼!” “有本事拿出來,你個狗東西!拿出本事來!” “打死他,丹尼!打死他!” 全場的人中,此刻隻有利威拉是唯一一個保持冷靜的人。

    就他的性格來說,他是場子裡最具熱情,最血氣方剛的人;他所經曆過的場面,比這激烈的多得是。

    這種一浪高過一浪的沖天齊吼,對他來說,不過是炎熱的夏天黃昏吹過耳邊的一陣陣涼爽的微風。

     第十七回合到了,丹尼顯得意氣風發。

    利威拉在挨了生生的一拳之後,精神委頓。

    他無力地耷拉着胳膊,搖搖晃晃地往後退。

    丹尼認為機會來了,這個小孩子終于掌握在他的手掌之中了。

    其實利威拉就是利用這種僞裝麻痹了他的警惕性,他對準他的嘴狠狠地出了一拳。

    丹尼倒了。

    他剛一站起,利威拉又用右拳對準他的脖子和颚骨向下猛擊,丹尼又倒了下去。

    如此三次。

    任何裁判都說不出這種拳的犯規之處。

     “喂,比爾!比爾!”凱裡向裁判求援。

     “沒辦法,”裁判無可奈何地搖着頭,“我找不出他的破綻!” 丹尼此時雖在下風,但他每次還是很英勇地爬起來。

    凱裡和靠近圈子的人連忙呼喚着警察,企圖阻止他們再賽下去。

    可是丹尼的場外指導就是不肯揚起白手絹,他們不認輸。

    利威拉看見一個胖胖的警官笨拙地鑽過繩圈,一時搞不明白他來做什麼。

    他搞不清楚,在美國人的這種比賽當中,不知有多少騙人的把戲。

    丹尼就站在他的面前,像個醉漢無力地搖晃着。

    裁判和警官一齊奔過來,要拉開利威拉,可是晚了半步,利威拉打下了比賽的最後一拳。

    用不着阻止比賽了,丹尼這次沒有爬起來。

     “數秒!”利威拉大聲地命令裁判。

     十秒鐘數過,丹尼的助手将他擡到他那一角去了。

     “誰赢啦!”利威拉問。

     裁判這才不情願地抓住他的戴着手套的手,舉了起來。

     沒有人向利威拉祝賀。

    他孤獨地走到他的那一角,他的助手連凳子都沒有給他擺好。

    他靠着繩子,用仇恨的目光瞧着他們,然後又向全場的人掃過去,一個一個地看遍每個美國佬。

    他的膝蓋顫抖着,他筋疲力盡地抽噎着。

    那些可恨的臉在他眼前晃着,頭暈讓他幹嘔着。

    緊接着,他想起槍,眼前的人全變成了槍。

     槍是屬于他的。

    革命将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