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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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鋒出現在門口,我幾乎認不出他了。

    他兩鬓斑白,有點秃頂,所剩不多的頭發也沒梳理整齊,滿嘴胡茬,背駝得厲害。

    不過穿的夾克衫和襯衫挺幹淨,畢竟正經八百是位口腔科大夫。

    這是在德國邁森的一家咖啡館裡,當時他已經五十六了。

    我們去考察,有一站是德累斯頓。

    想起冰鋒就在這個城市,按照從他女兒那裡要來的手機号碼打過去,沒人接聽。

    我又打了幾次,都是這樣。

    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我給他發了短信:我是鐵鋒,明天就走了,很遺憾沒能見上一面。

    第二天一早他忽然來了電話:還是見見吧。

    我說,我們會在邁森停留半天,參觀那裡的瓷器廠。

    他說,我去那兒找你,很近。

     坐在對面的女人留意地聽着我的這番話。

    我們是不到兩個小時之前在慈善晚會上認識的。

    我們集團是協辦方,CEO祝海龍被請上台講了幾句話:新的一年,新的氣象,再過三天就是春節了,預祝大家鼠年吉祥如意!接着帶我們幾位高層去各處敬酒。

    主賓席上,一位儀态優雅的女士迎着我們站起身來。

    她中等個兒,斜分中長發,戴一副黑色金屬無框眼鏡,身穿淡綠色真絲短袖旗袍,小立領斜襟,蕾絲鑲邊。

    光看身材不過四十來歲,臉上的皮膚也不顯松弛,但從舉着酒杯的手可以看出早已不是這個年齡,後來才知道都小六十了。

    祝總介紹說,這是領事夫人。

    她大方地說,我叫燕蘋,燕趙的燕,蘋果的蘋。

    祝總看樣子跟她很熟,打趣她出國多年也不起個外國名字。

    她說,倒是有一個,但是不能正式用吧,有人管我叫Apple。

    祝總說,夫人以前在國内是著名的詩人,筆名叫平果,還出過詩集呢。

    她淡淡一笑:那是我嗎?我都忘了。

    祝總說,夫人現在常常扶持國内的青年藝術家,這個我們得向您學習啊。

    ——這是陸鐵鋒先生,集團的元老,我的前輩,一直擔任博遠通訊總經理,前不久才退下來,現在是監事會主席。

    她聞聲很留意地擡眼看了我一下。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與主賓席隔着一個桌子。

    我發現她時不時側過身子朝這邊瞄上一眼。

     晚會進行到一半,一個過氣的男歌星在唱當年很流行,也是他拿手的《新鴛鴦蝴蝶夢》。

    我利用這機會去上廁所。

    走出來時旁邊女廁所的門開了,燕蘋出現在門口。

    四周沒有别人。

    她微微沖我招了下手說,冒昧問一句,您是陸冰鋒的弟弟吧。

    我跟他是老朋友。

    我趕緊說,啊,幸會!她說,真是太巧了。

    我們多年沒有聯系,很想知道他的近況。

    這兒太亂,咱們另外找個地方坐坐,可以嗎?耽誤您的時間了。

    我說,我也沒什麼事。

    出大門往北一二百米,有個酒吧,環境還不錯。

    她說,您先去,我随後就到。

     這些年來,我倒是越來越願意天南地北地跟人聊聊。

    我去存衣處取了大衣、帽子。

    來到約定的那家酒吧,走進門裡等候。

    燕蘋很快就到了,穿了件樣式簡潔的白色呢子大衣,拿着個白色刺繡手拿包,腳上是雙白色漆皮高跟短靴。

    四下燈光昏暗,背景音樂隐約可聞。

    燕蘋挑了個角落的卡座,自己坐在背光的沙發上,我在她對面坐下。

    這是一家德國酒吧,身邊牆上挂着一排鋁合金鏡框,都是慕尼黑啤酒節的照片,有啤酒大棚的外景,也有内景。

    我們點了兩杯本店的自釀啤酒,一盤巴伐利亞白香腸。

    這讓我想起那次德國之行,想起冰鋒就在那兒。

    現在好像是特地挑選這個地方,準備大談一番他的事情似的。

    于是我就從那次見面聊起。

    其實從一九八五年我到深圳算起,三十五年裡我們總共隻見過那一回,相聚的時間又很短,并沒有多少可以告訴她的。

     我接着說,邁森是易北河邊一座小城,号稱德國瓷都,就是那個藍色雙劍商标的。

    我和冰鋒見面的地方離瓷器工廠不遠,我的同事還在參觀展覽和手工坊。

    咖啡館裡冷冷清清,自始至終隻有我們兩個顧客。

    多年不見,一時不知從何談起。

    我就問,我們從火車站走過來,一路上怎麼有那麼多房子空着,沒人住?沒想到這下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什麼東西德經濟發展不平衡啊,什麼東德人口向西遷徙啊,說得有些義憤填膺,後來幹脆直接講起德語了。

    我真後悔不該扯到這個跟我毫無關系的話題上。

    好不容易打斷了他,問他現在工作怎麼樣。

    他說,上班,隻是上班。

    就不再說什麼了。

    我背着個尼康單反——那時還是D800,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