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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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一位待嫁的新娘。

    而他也感覺到了……幸福。

    在他與她的交往中,甚至在他的一生中,這都是第一次。

     但冰鋒馬上警覺起來。

    幸福——這實在離此前發生的一切,離他一直在想的,一直要做的,離他的父親,還有他自己,都太遙遠了。

    不,不是遙遠,而是截然對立。

    他的手收了回來,甚至沒有在心裡歎息一下。

    他把那個筆記本放回原處,仍然用葉生的長發蓋住。

    然後輕輕退出屋子,輕輕拉上門,又輕輕走出了院子。

     冰鋒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着,多半時間腦子裡什麼都沒想;偶爾想到的,還是與葉生有關。

    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牽挂就是她了。

    回想她睡着的樣子,據說女人不可以讓男人看見睡相,尤其不可以讓與其說是喜歡自己,不如說是自己喜歡的男人看見,可是葉生的睡相比她平常的樣子更美。

    她的相貌經常顯露出無名的愁苦,又時而表現為慌張,但睡着了這些都不見了,她将自己置于徹底的安甯與松弛之中。

    這段時間圍繞着她,并且漸漸向她凝聚的嚴峻而兇險的一切,她一點也不知道,就像别人都在光明裡,唯獨她在黑暗中;或者相反,别人都在黑暗中,唯獨她在光明裡。

    她當然也有小小的憂愁,但顯然與此無關。

    冰鋒對葉生充滿憐惜,甚至為之心痛。

    這樣的女人,不應施加任何東西給她——任何使其不安,困惑,為難,需要做出抉擇,需要花費心思和力氣的東西。

    他徹底打消了将她引為同謀的念頭。

    但他也清楚地感到,她确實是自己複仇的巨大障礙,不為别的,隻因為他不想對她有絲毫傷害。

     冰鋒忽然對自己的整個複仇計劃,甚至對自己的一生,感到了懷疑。

    也許他應該離開這一切,離開葉生,甚至離開自己。

    假如祝部長不是她的父親就好了。

    假如自己不是通過她接觸到她父親就好了。

    假如祝部長上次心肌梗塞,在自己發現他是她的父親之前死掉就好了。

    那麼假如祝部長現在突然病發而死,把一切秘密都帶進墳墓,自己是否會與葉生過上一種全新的生活呢?……冰鋒發覺自己這些想法的危險性,幾乎可以動搖這段時間所思所想以及準備所為的全部,他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一處懸崖邊上了。

     他想起父親——很久以來,父親在他心中已經與“仇”合為一體,而不是單獨的存在了。

    但現在他所想到的,是那個曾經真實活着的父親:唯一保留下來的照片上那張苦兮兮的,讓人覺得一輩子都在委曲求全的臉,自己記憶中那些恭恭正正抄錄《毛主席語錄》和《毛主席詩詞》的墨迹……父親的生命終止于那個年代,以他當時所具有的認知,真的能理解冰鋒如今的想法與作為麼?也就是說,自己将要實施的複仇計劃,真的與父親有關麼?說來伍子胥之于伍奢、伍尚,大概也是如此吧。

     冰鋒覺得自己腦子裡忽然變得很亂。

    顯然都是因為葉生,因為她的存在,因為她與他的關系……末了他想,父親的仇無疑一定是要報的,祝部長無疑一定是要接受懲處的,但應該想辦法讓葉生永遠對此一無所知,讓她置身在這一切之外;假如做不到這樣,那麼作為殺死她父親的兇手,就應該從此離她而去……但他一時無法沿着這個思路繼續想下去了。

     他想起剛才匆忙撕碎的那張寫滿了母親字迹的紙,那是她的遺物,毀掉未免可惜。

    但又想到伍子胥,他在逃亡的路上也是多疑的,為此死了不止一個人;到了吳國,他與吳王僚和公子光說話時,仍然總是小心謹慎,即使後者經他扶助當了國王之後,還是如此。

    不這樣就不足以成就複仇大業,何況複仇不僅是一己之事。

    于是也就釋然了。

     街上已經很少見到來往的行人了,雖然沒有刮風,天氣卻幹冷幹冷的,而且越來越冷。

    葉生在自己家裡,他不便回去,那麼現在去哪兒呢?想想隻有小妹家可去,但剛離開又回去,還要過夜,她一定會多心的。

    南小街上有個澡堂子,白天供人洗浴,晚上可以住宿,是新增添不久的業務。

    他走到跟前,撩開一道厚厚的棉簾子,是個雙玻璃門。

    剛推開一扇,裡面就有聲音傳出:住宿啊?正對面的玻璃窗口,露出一個中年男人的臉。

    冰鋒說,是啊,有空床吧?那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