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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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焉,沒聽進去。

    葉生奇怪地問,你怎麼啦?冰鋒說,沒怎麼啊。

    她長發披肩,穿了一身淺灰色的運動衣,松松垮垮的,腳上是雙毛線拖鞋。

     他們回到她的房間。

    冰鋒見牆上增添了一個鏡框,裡面是那次去天津拍的一張照片,放大到了與原有的兩張同樣的尺寸。

    照片上葉生輕松自然地微笑着,無憂無慮,特具文雅氣質,背景是海河上的解放橋,灰色的鋼架有種簡潔勁健之美。

    冰鋒還在想卡裡略和法拉奇那段對話,雖然類似的意思自己不是沒有想過,但白紙黑字印在書裡,而且關乎舉行一場革命的時機,還是令他十分震撼。

    他想,雖然古人今人有别,意識形态也不同,但興許伍子胥和白公勝一起在鄉下種地那幾年裡,彼此談論的是差不多的意思吧。

     葉生說,爸爸在樓上靜養,醫生囑咐他卧床休息,就不去打擾他了。

    冰鋒聽了心頭一緊。

    十天前他來,祝部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精神很差,說話一點底氣也沒有。

    腳上穿着拖鞋,冰鋒注意到襪口以上兩條小腿的皮膚飽滿、發亮,想起“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知道他病勢已重,大概活不了太久了。

     那次葉生特地托冰鋒到東四春城商店買來兩瓶路南鹵腐,是用雲南石林附近大疊水瀑布的水腌制,共有七種味道,她點名要紅曲和鮮姜的,說爸爸當年去雲南視察工作時吃過,很想再嘗嘗。

    過去是用大壇子包裝,沒法托人帶來,現在北京頭一次有賣的了,還改成了玻璃瓶小包裝。

    她的話聽起來有些哀婉。

     祝部長對冰鋒說,聽說北京有家老字号飯館重新開業了,同益軒,是個清真館子,在前門門框胡同。

    别的我不動心,這兒倒想去吃一頓。

    認識你這麼久了,還沒一起出去吃過飯呢。

    阿葉有點悶得慌,你能陪陪她,我很感謝。

    等我身體稍好些吧。

    我還是四九年剛進城時去吃過,有兩道菜印象很深:?大蝦,兩吃魚。

    說是清真館,其實沒有膻味,不知道現在還是不是這樣了。

    冰鋒留意到他說的那個時間,也許是與父親一起去的,也許還是父親請的客,也許那時他就掏出一個小本子偷偷記下或編造父親的話。

    但隻是說,不客氣,您多保重。

     葉生說,這段時間忙家裡的事,自己的事,和你見面的時間太少了,很抱歉。

    連人藝演的《洋麻将》,還有墨西哥電影周,都沒顧上看。

    但是中國美術館的勞生柏作品國際巡回展,結束前咱們一定要一起去一趟。

    冰鋒說,是啊。

    心裡想,無論如何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葉生走過去打開窗戶,向他招招手說,快來!冰鋒懵懵懂懂地來到她的身邊。

    她探出頭去,失望地說,不是說這兩天哈雷彗星離地球最近嗎,還是看不到。

    窗台上擺着一排凍得瓷瓷實實的大蓋柿子,葉生說已經漤過了,問冰鋒要不要吃。

    一股冷風把窗簾吹得鼓了起來,天已經黑了,月光照亮了不遠處的一棵懸鈴木。

    這月光對冰鋒似乎是種召喚,當下他心裡有股沖動,想這就上樓去把祝部長殺了。

     葉生歪着腦袋,輕輕倚着他的肩膀。

    冰鋒想,她和兩位阿姨都在,此刻實在無從下手。

    但即使她再可愛,對他再好,也不能因此而放過她爸爸。

    完全可以不顧忌她,甚至與之反目成仇,堅決果斷地實施複仇計劃。

    但他也發現,其實自己很在意與葉生的關系,不知道一旦計劃實施,這一關系将變成怎樣,他将如何面對她——那對他來說仿佛是個黑洞,是他的思想不可企及之處。

    他努力繞開那裡,但從未想過那裡并不存在。

     葉生從衣櫃裡取出一件披肩圍上說,Apple應該快到了,咱們出去接她一下。

    走過大廳,她打開鋼琴蓋,摸了一下琴鍵,沒有發出聲音,又阖上了。

    歎口氣說,說過好幾次要給你彈鋼琴的,現在爸爸身體這個樣子,怕吵着他,隻好等以後了。

     他們在院門口站了不一會兒,一輛銀灰色皇冠出租車在不遠處停下,Apple和一個外國男人一起下了車。

    那人不到四十歲,黃頭發,個兒很高,穿了件黑色呢子大衣。

    Apple踮起腳尖,伸着脖子,而他略略躬下身子,行了個貼面吻。

    他朝葉生和冰鋒招手示意,然後鑽進車裡,出租車掉頭開走了。

    Apple的頭發比上次剪得更短,像個男孩,人瘦了些,穿着淺棕色羊羔絨翻毛外套,黑色皮褲,褐色高跟長筒皮靴,冰鋒想起“燕趙多豪傑”那句老話。

    她對兩位說,那是David,我的美國譯者,在那兒出詩集也是他經手的。

    你們說我的詩出格的地方,他還嫌寫得不夠呢,我适當改寫了一些。

     來到家裡,Apple四下看看,對葉生說,家裡就你這麼一個女主人,怪冷清的啊。

    葉生說,我大哥他們最近特别忙,一時回不來,公司上了正軌,還準備把北京辦事處搬到新開業的國際大廈呢。

    冰鋒想,這裡豈止是冷清,簡直有些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