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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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鋒未作辯駁,說實話,他已經不像上學和剛畢業時那麼熱愛這個職業了,确實不是非當醫生不可。

     芸芸又說,不過要是能找到關系,我倒不用考慮那麼多。

    我們家不指着我。

    我隻是個護士,頂多幹到護士長,也就到頭了。

    也許深圳有機會,很想去闖一下。

    但眼下沒有學曆恐怕到哪兒都難。

    咱們一起去吧,你創業,我給你打下手。

    我也不是沒有長項啊,當兵那會兒是在廣東,我會說廣東話。

    如果咱們去那邊發展,尤其跟香港人打交道,方便多了。

    你要不要聽我說幾句?冰鋒說,好啊。

    芸芸清了一下嗓子,一本正經地說,你揾邊個?係唔係真既?你可唔可以話卑我知?她的臉上突然有了神采,簡直像變了一個人。

    冰鋒忍不住笑了:你還有這手兒,行。

     兩個人之間一下變得輕松了,也親切了。

    芸芸回過身去喊,服務員,點菜!點了一盤肉燒茄子,六毛,一盤素炒黃瓜片,三毛五,還有兩碗米飯,她搶着付了錢。

    冰鋒看着她點菜時一副胸有成竹、指揮若定的樣子,覺得自己剛才真是錯會她了。

    芸芸絕對不是那種稀裡馬虎、将就湊合的人。

    自從他們倆好了,他就發現,她似乎并不願意将自己的人生方向——或者說人生内容——就此固定下來。

    而他其實也不願意這樣,總想着這樣一來,就真的什麼都幹不成了。

     菜上來了,價錢便宜,口味也過得去,芸芸有些得意,連連給冰鋒夾菜。

    就是筷子頭尾不分地胡亂插在筷子籠裡,桌面摸着油膩膩的,地上至少一天沒掃了。

    吃飯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幾張桌子都坐滿了,還有一撥三個人跟他們拼桌,都戴着柳條帽,工裝上泛出汗堿,抽着劣質煙,屋裡一時煙霧騰騰。

    芸芸已經吃完了,冰鋒匆匆把碗裡的剩飯扒進嘴裡,說,咱們出去走走吧。

     胡同裡比他們下班時人少多了,茫茫夜色中,路邊人家門口偶爾坐着幾個納涼的人,高一聲低一聲說着話,有的扇着蒲扇,有的端着茶壺。

    芸芸說,我是個粗人,沒什麼文化,但有時也能感覺到,時代變化得很快。

    這社會好像開始分層了,過去大家都混在一塊,或者說,出身、條件差不多的都混在一塊;現在你要努力的話,可能有機會升上去,不努力呢,就會掉下來,而且恐怕不止掉一層兩層。

    冰鋒不能不承認她的眼光敏銳,說得也到位,但隻是含糊地說,是啊。

     他們來到後海,天已經全黑了,路燈黯淡,在外面納涼的人大概都回家了。

    這裡很像江南某個河邊的村落,頂多是小鎮,不是旅遊點,而是那種尋常過日子的地方。

    芸芸見冰鋒沉默不語,忍不住說,你在想什麼呢?冰鋒說,沒想什麼,你看,多好的景兒。

     他其實是在回想着她今晚的建議,還有剛才那席話。

    芸芸曾經要他考研究生,現在似乎放棄了這想法;但又提出去深圳,相比之下動靜更大,簡直是要将他的整個人生改弦更張,而且連她自己也包括在内,或者說參與其中了。

    冰鋒按理說壓根兒不能考慮,但也許正因為這是個徹底解決的方案,他的立場似乎有些動搖——更準确地說,原來的立場仍然堅定,但在此之外增添了一個新的立場,或視點。

    他想,與芸芸攜手遠走高飛,離開一直糾纏他,壓迫他,讓他不得安甯的這一切,開始一種不同既往的生活,其實倒也輕松了。

    和芸芸在一起有一段時間了,冰鋒覺得她對自己來說,或許是一種新的可能性,是人生的一個轉機。

    這也算順應時代潮流吧。

     但他立即把這個自己之外的自己給扼殺掉了。

    他們走過銀錠橋,冰鋒說,我一直沒告訴你,我上一輩有些事,還沒了呢。

    他心中突然湧現出要跟芸芸講明一切、求得她的理解的願望,一時強烈極了,不禁在橋上站住了。

    今晚兩個人一直很融洽,芸芸以為他在開玩笑,就拉着他的手,要他繼續往前走,說,上一輩的事管他幹嗎?還是忙咱們自己的後半輩子吧。

    啊,我得趕緊回家了。

     冰鋒不再說什麼,芸芸也沒有發覺。

    他們穿過煙袋斜街,在鼓樓大街各自乘車回家了。

     冰鋒到了家,看見窗台上放着一個又大又厚的信封,是平郵的,信封右下角龍飛鳳舞地寫着“楊明”二字。

    就着台燈撕開一看,是幾本文學雜志,還附了一封信: 冰鋒: 久不聯系,也沒有你的消息,不知近況如何,你的詩劇寫得怎麼樣了?很遺憾我們的詩歌小組散掉了,非常懷念那段一起切磋詩藝的日子。

    這裡是幾位詩友新近刊載的作品。

    我那篇是計劃寫的長文的一部分,終于發表了。

    估計會産生反響,也想聽到你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