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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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業了,來聽一場音樂會。

    葉生說,聽說密雲國際遊樂場明年要開業了,到時也想去玩玩。

    前些時在南朝鮮漢城召開的亞奧理事會投票決定,一九九○年第十一屆亞運會輪到北京舉辦,算算還有六年呢,那會兒咱們要是還在這裡,一起去看比賽吧,一定有你喜歡的項目。

    我可以當個志願者,不過已經是大齡女青年了,不知人家還要嗎? 兩個人一般都是窮玩,晚飯各自回家吃,中午若趕上飯點兒,就随便找家小吃店或便宜的小飯館,即使是稍大的飯館,點的也是中低檔菜,無非是砂鍋白肉、肉片蔥頭、肉片青椒、肉末粉絲、西紅柿炒雞蛋之類,一頓頂多花一兩塊錢。

    葉生對此完全無所謂,開玩笑說,我什麼都吃,很好打發。

    那次去東交民巷,路過開業才幾個月的崇文門巴黎美尼姆斯餐廳,葉生說,什麼時候來吃個飯吧,這是馬克西姆餐廳下設的,但那邊實在太貴了,不過我還見過皮爾·卡丹本人呢。

    冰鋒說,我不懂怎麼吃西餐,準得露怯。

    葉生說,那就不去了,吃西餐确實有點麻煩,而且無論吃飯的,還是服務員,都那麼小心謹慎,餐廳裡安靜得就像沒有人,偶爾能聽見一聲誰的刀叉碰着碟子的聲音。

    冰鋒說,那還是去一趟吧。

    葉生說,你不會舒服的,所以不去。

     他們還去逛北京新開張的幾處夜市:東安門大街,地安門大街,西單路口東側,還有西單服裝商店門前。

    時已深秋,夜市不像夏天那麼熱鬧了。

    二人邊逛邊吃,不再各自回家吃晚飯。

    冷面一斤八毛;馄饨一碗一毛四;燒餅每個五分,收二兩糧票。

    還有灌腸,葉生是頭一次嘗到,冰鋒說,十幾年前來北京吃過,聽名字以為是肉做的,那會兒灌腸添加了食用染料,是紅色的。

    有一次在東安門大街夜市,葉生挑了兩枝白色的晚香玉,兩枝粉紅色的劍蘭,賣主說,一共六毛錢。

    冰鋒小聲說,一起買四枝,你讓他便宜點。

    葉生說,算了吧,人家也不容易。

    你覺得哪個更好看?冰鋒說,這個粉紅色的吧。

    葉生說,送給你。

    說着就遞到他的手裡。

    冰鋒說,我家裡連花瓶都沒有。

    葉生說,沒事,找個杯子插上就行,我們宿舍也是這樣。

    他們還去福長街六條逛天橋舊貨市場,是個星期天,剛過八點就趕到了。

    葉生前些天沒存自行車,鈴蓋被偷了,冰鋒在這裡幫她配上了。

     北京的秋天不算長,冰鋒和葉生開始遊玩時已經過去了一半,正好來得及一起享受可能更美麗的剩下的一半。

    然而很快天就涼了,樹上的葉子先是陸續黃了,繼而紛紛落了。

    冰鋒有時想,與葉生的交往是不是對自己的一種考驗呢。

    他總是這樣,腦子裡忽然跳出一個“曆史的我”或“永恒的我”去考慮問題,而另外總是還有一個“現實的我”或“此刻的我”存在。

     葉生一直想去城外玩一次。

    冰鋒提議去半年前開館的曹雪芹紀念館和附近的梁啟超墓。

    那裡離香山不遠,得錯過看紅葉的最好時候,否則遊人太多了。

    那天他們午後在白石橋碰面,一道乘360路汽車。

    乘客還是很多。

    在卧佛寺下車,一路有幾株黃栌,樹上還挂着不少猩紅的葉子。

    葉生長着一雙大長腿,走路步幅很大,冰鋒要努力跟上她。

     曹雪芹紀念館是一排十二間窄仄的房子,第四室的玻璃櫃裡陳列着據說是十五年前發現的題壁詩殘片,二人看了大失所望,無論水平還是趣味,都不可能是《紅樓夢》著者曹雪芹所寫或所抄的。

    接着去了梁啟超墓,墓園三面環山,望去蒼蒼茫茫,種了很多松樹和柏樹,沉沉一片綠色,很是莊嚴肅穆。

    冰鋒說,雖然季節還早,但多少能體會孔子為什麼要說“歲寒而知松柏之後凋也”了。

    花崗岩墓碑上所镌“先考任公府君暨先妣李太夫人墓”是美術字體,碑兩側及襯牆上還刻着人像浮雕,都很别緻。

    墳墓也是花崗岩建築,周圍種了一圈雞冠花,已經枯幹。

    又去看墓前甬道旁梁氏的弟弟和兒子較小的墓碑,還有兩座赑屃馱着的石碑,右側的無字,左側的有字,是康熙年代某位官員所立。

    墓園一角有口古井,自井口探看,隻見銅錢大小一塊天,投個石子下去,隔四五秒才聽見落水聲。

     冬天的公共汽車通風差,有一股人久不洗澡或久不換襪子的臭味,他們與其他乘客擠了一路。

    冰鋒透過車的後窗,看見天邊的夕陽。

    隔着一排白楊樹,葉子掉得差不多了,裸露着枝幹,像是在那一輪暗紅色的圓上胡亂畫的粗細不等的黑色線條。

    夕陽沉落到底時,顔色變得更深,但不很澄明。

    天上有幾縷雲彩,染上了明亮的橙色餘晖。

    他想,現在和葉生玩得這麼好,似乎距離自己的目标越來越遠了,盡管對他來說,那目标依然清清楚楚在那兒呢。

    他突然說,什麼時候你到我家來玩吧。

    葉生立刻興奮地說,太好了,明天行嗎?冰鋒說,明天我得上班啊。

    葉生說,就明天吧,你下了班,我再去。

    冰鋒說,我下班可晚,也許還得拖班呢。

    葉生說,沒關系,我等你,你給我地址。

    冰鋒說,這樣吧,我下班給你打電話,你再出門。

    她告訴他一個電話号碼——是她家裡的;冰鋒想,對于她那個似乎一直遙不可及的家,終于把握住了一點切實可靠的東西。

    他囑咐說,别太早來,不然傻等。

    葉生嘟囔道,你才傻。

    冰鋒聽了心裡一沉,恰與車廂裡黯淡的光線相一緻:彼此竟然已經這麼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