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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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匿名信,但也不了了之。

    你不能接受的是這個結局,假如跟你父親的結局對比一下的話。

    但說實話這也隻能說是他比較幸運罷了。

    那個人在過去的年月裡,也有可能被打倒,下場比你父親還慘,那樣你還會恨他嗎? 冰鋒堅定地說,叔叔,我覺得我們應該隻看事實,拒絕假設。

    曆史不能總是這麼不了了之。

    重要的不是發生過什麼事,而是這些事不能白白發生了。

    賀叔叔似乎未曾聽見,沒有接這話茬兒。

    這一晚上的談話總是這樣:各有各的思路,各按各的思路說話,誰也不曾打斷誰的話頭,但無論是誰,思路都不能一直延續,所說的話跳躍性也大,好像什麼意思都沒有說完。

    賀叔叔說,自從我離休,就跟那個人沒什麼聯系了。

    聽老幹部局的同志講,他身體一直不好,心絞痛老是犯,都不能正常工作了,早早退下來也是因為這個,不然且還得幹呢。

    你可以把這看作是上帝的報應,雖然咱們這兒沒有人信上帝。

    停頓了一下,又說,前幾年他愛人也去世了。

    然後擡頭看看牆上的挂鐘:啊,不早了。

    今天我的話有點多,有的想法雖然在心裡積壓了許久,說實話也沒徹底想明白,咱們哪兒說哪兒了,出了這個門就不算數了。

    我是想勸勸你,但不知道你聽進去沒有。

    你還年輕,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是啊,有句話叫“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但記住過去也有不一樣的記法。

    古人說“亡羊補牢,未為遲也”,現在是亡一頭羊,補一回牢,以後别的羊還亡不亡了,隻能到時候再說了。

    但不這樣,還能怎麼樣呢?說來國家對一個個人所能做的,到平反昭雪也就仁至義盡了。

    冰鋒說,那仁不能至、義不能盡之處,怎麼辦呢?賀叔叔有點意外,攤了攤手,算是回答。

     冰鋒起身告辭。

    賀嬸嬸已經睡了,賀叔叔把他送到門口,連拐杖着地都盡量不發出聲響,也沒有道别,隻是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樓梯間沒有燈,漆黑一團,冰鋒一步步試探着下樓,好不容易才到了一層。

    這個晚上,他仿佛被賀叔叔帶領着走進曆史的一個個晦暗之處,但往往還沒到達那裡,就去了别的地方,同樣沒有到達,又離開了。

    他們在曆史中穿行,而他并無太大收獲,幾乎被繞糊塗了。

    或許就像賀叔叔說的,連他自己都沒有想清楚。

    當然他也可能出于世故,或者懾于某種慘痛的教訓——包括冰鋒的父親的教訓,故意不把話說得明白完整。

     冰鋒走出院門。

    路邊有一排樹幹粗壯、樹冠巨大的洋槐。

    透過葉子的縫隙,看見夜空中堆滿了白雲。

    縫隙小的地方,雲朵仿佛與樹葉合為一體,像是樹上成片的白花——他想,洋槐好像也快開花了,或者已經開花了,不過還聞不到香味;縫隙大的地方,令人有整個城市正被升騰的濃重水汽所籠罩,而樹冠隻遮擋住一角之感。

    路上他回想着賀叔叔說過的話,腦子裡忽然跳出一個句子: 後死者的手上都有先死者的血 今天晚上,父親,自己,還有他們這個家庭的遭遇,似乎與更廣大的背景,與整部中國曆史聯系在一起了。

    這一句要寫進他近來醞釀的那部作品裡,而這迄今還是未曾向人透露的秘密。

    冰鋒從衣兜裡掏出筆記本,湊到路燈底下,記了下來。

    他計劃在作品裡安排一群類似歌隊的角色,而這句是由其中年齡最老、仿佛先知似的角色唱出來,作為對奔波一生的主人公的提醒。

    他的筆記本上,已經記了不少類似的句子,還有關于拟寫的作品的設想,以及摘抄的各類材料。

    有些材料後面加了評語,有的評語也近乎詩句。

     但冰鋒還是覺得,有些道理沒搞清楚。

    今晚與賀叔叔的談話,自己好像沒說出什麼來,賀叔叔的話對他起的多半是消解作用,原有的問題則仍然橫亘心中,懸而未決。

    北京春天的夜晚很舒服,但他并沒有感到。

    走過22路、38路公共汽車站,他未在那裡等候,繼續沿新街口外大街走下去,一路想的卻都是伍子胥的事。

    伍子胥的立場和态度,顯然與賀叔叔的多數說法是相反的。

    今晚冰鋒故意沒提到伍子胥,這故事太出名了,提到就意味着宣示自己将有複仇之舉;恐怕賀叔叔對此不無察覺,但那層窗戶紙畢竟沒有捅破。

    而且若是談起這個,賀叔叔表示異議的話可能就更多了,冰鋒并不想将自己的腦子徹底搞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