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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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說這與你父親的遭遇有什麼關系,總歸有點牽強;沒你父親這檔子事,他沒準也能到這位置。

    你父親一輩子可能除了自己倒黴之外,别的什麼作用都沒起過。

    這麼說不是貶低你父親,我自己也一樣。

    過去有個說法,每個人都隻是整部機器上的螺絲釘,我看有沒有這顆螺絲釘,機器都照樣轉動,當然最好别掉下來,掉下來是你倒黴。

    而且即使他“反右”時不揭發你父親,你父親沒被打成“右派”,以後就一定平安無事嗎?躲過初一,就一定能躲過十五?我倒是過了這一關,可是呢?賀叔叔輕輕捶了一下自己那條瘸腿,歎口氣說,我跟你父親比,就是撿了條命——啊,今天咱們不說我的事。

     賀叔叔有些激動,端起蓋碗,喝了口茶,還嗆了一下,又說,前些天有個老同事來,很有感慨地說,誰要是覺得過去這些年自己被冤屈了,就想想誰誰誰、誰誰誰吧,他們有多冤啊,為革命做了那麼多貢獻,最後落到那樣的下場。

    等他走了,我琢磨,當初既然革命,就有革命的各種後果在那兒等着你呢,哪一種後果的機會都是均等的,不能隻想着自己得到的一定是那最好的結果。

    隻能說别人趕上好結果了,你趕上壞的了,趕上哪個算哪個,但這要到最後才明白,一開始你是不知道的,以為光是好事在等着你呢。

    說是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當初倒是做了這個思想準備,可誰知道已經勝利了,還有犧牲呢,而且是這麼個犧牲法兒,當個好人犧牲不要緊,另外一種犧牲是被打成壞人,然後被整死。

    我雖然是過來人,這樣的事還是一輩子都想不明白啊。

     冰鋒隻感到脊背陣陣發涼,簡直毛骨悚然。

    他試探着問,您的意思是,我爸爸也是死得其所,雖然非其所願?賀叔叔沒有接他的話茬兒,自顧自地說,說實話,我回顧自己的一生,也就是老老實實,亦步亦趨,好歹活過來了。

    惟獨想起你父親,覺得有點難過,怎麼說呢,活着的人面對死去的人,總是不無歉意。

    對不住你父親啊。

    五七年批判你父親,我也發過言,部裡當時有記錄,白紙黑字,我不否認。

    把他清退的時候,我也沒敢表态反對,當然我反對也沒有用,不知怎麼回事,那個人——那時他還沒坐到這位置——非要這麼幹不可,不能不讓人疑心,好像真像你說的趕盡殺絕。

    但路線鬥争、階級鬥争,就是這個法則。

    你父親真正倒黴的是檔案關系丢了,雖然事出偶然,但可能這比他被打成“右派”還嚴重,沒有戶口的人,在社會上就是危險分子。

    他最後走上絕路,說起來也和這有關。

    你父親來北京治病,住處是我幫着找的,算是盡了一點點力;但當時要是不幫這個忙,你父親可能還……至少是善終吧。

     說到這兒,賀叔叔低下頭去,冰鋒看見他的頭頂秃了,周圍一圈頭發也花白了。

    講了一晚上,他的臉色越發黯淡,冰鋒突然隐約有種說不清楚的擔心。

    賀叔叔接着說,你父親是自殺的,那時候叫畏罪自殺,不給辦理火化,我想死者為大,就偷偷找部裡開了個證明,寫的是自然死亡。

    那個人聽說了,還找我的碴兒,批評我立場不堅定,假公濟私。

    我為此還寫過檢讨呢……不說這些了。

    你父親死了,我真的很難過,雖然我們隻是同事關系,談不上深交,一輩子都沒有像咱們倆這樣推心置腹地聊過一次。

     冰鋒不知道說什麼好。

    賀叔叔忽然顯得振作起來,說,不是有句話叫向前看嗎,都向前看,後邊就沒事了。

    最後時間可以解決一切。

    大部分被忘掉了,小部分雖然還被記住,但也記不真切了,或者幹脆記反了。

    現在時間離得太近,當事人都還活着;等我們這些人都死了,也就什麼都不是事了。

    你這輩人還知道有這麼檔子事,到了你的下一代,就根本不知道了,你就是跟他們說,他們也不會明白了。

    冰鋒忍不住問,那樣做過壞事的人不就逃脫了麼?賀叔叔說,但是時間對他們也一視同仁啊,他們的功績、榮耀、地位,甚至他們的名字,将來也會被忘記的。

    冰鋒說,彼此都歸于遺忘,就算把生前的事扯平了,您是這意思麼?賀叔叔還是自顧自地說,還有一點,我剛才沒說到,你那麼恨那個人,也許隻是因為他一直混得不錯,到如今富貴顯榮、耆德碩老,都占齊了。

    前幾年清理“三種人”,聽說有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