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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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床是加床,病房已滿了,就躺在樓道裡。

     就是老餘找兒子的那天晚上,從急診室那邊又轉來了一個病人——三十七床。

     三十七床進來時身上纏滿了帶血的繃帶,整個腦袋都是包着的……特别惹眼的是,當他被推進來的時候,他身旁跟着一個穿着婚衣的、很漂亮的女子。

     三十七床是家裡來人最多,也是整個眼科病房議論最多的一個病人。

    我是在他入院後的第三天才知道的。

    這是個年輕人,隻有二十二歲,剛剛才結婚三天。

     三十七床是從北邊一個縣醫院送來的。

    據說,他父親是個村長。

    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裡的土地上,村長是最低一級的幹部。

    在國家幹部的序列裡,村長又不算幹部。

    但如果是比較富裕的村子,當村長有權動用億萬資産,或者相應的人力、物力的時候,他就是幹部了。

    而且,有時候,他的自由度甚至比鄉長、縣長還要大一些(在我們國家,村一級的經濟形态是最模糊的。

    首先,它既不是國家的,也不是哪個人的,它叫“集體經濟”。

    在某種意義上說,“集體經濟”是無主的,不受産權人制約的,誰當政誰說了算)……三十七床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村長。

     可是,到了這時候,村長和他的老婆隻是在一旁看着,滿面焦慮,束手無策……隻是來探望的人多些。

    在此後的幾天時間裡,來探望的人川流不息……一個村子及各種關系,大約幾百口,都先後來過。

    眼科病房的走廊裡一時熱鬧非凡。

     可三十七床一直很沉默。

    無論誰來探望,他都一聲不吭。

    他的整個臉、手都是包着的,看上去血污污的,很吓人。

    隻是到了深夜,他會突然地“嗷”一聲!兩腿蹬着,長嚎,按都按不住……很吓人的。

    他胸膛裡一定有火焰,那火從牙縫裡蹿出來,人就像煎鍋裡的魚一樣,一縱一縱地在床上摔! 這時候,那做母親的,就附在床前,滿臉是淚,說:孩兒,你疼?你哪兒疼?……爾後用目光求告似的看一眼新媳婦,希望她也說點什麼。

     那新媳婦,也一直在病床前站着,一副很無奈、很恐懼的樣子……她很聽話,按婆婆的要求,新媳婦握着三十七床的僅剩的一根指頭——大拇指說:燦,你疼麼? 三十七床一下子就把那抓着他的手甩掉了,繼續嚎叫!…… 于是,家人慌忙找醫生去了。

     後來,那事情是一點一點地從衆人的嘴裡傳出來的。

    三十七床是村長惟一的兒子,他在結婚的第三天,一時心血來潮,要去水庫裡釣魚。

    離他們村子不遠,有一大水庫。

    于是,三個青年,表兄表弟的,把新媳婦撇在家裡,一起去釣魚。

    大約釣了一會兒,魚沒釣上來,就找來了雷管、炸藥,打算炸魚……這事過去肯定是做過的。

    不然,他也不會有這些東西。

    結果,那土法制的、裝在瓶裡的炸藥,用電雷管引爆後沒有炸。

    三十七床跑上前,把裝有炸藥的瓶子拉上來,說要看一看咋回事……可就在這時候,一兩秒鐘的時間,炸藥瓶卻在他手裡炸了,立時就炸傷了他的雙眼和雙手,慘不忍睹! 在此後的日子裡,三十七床那炸傷的雙眼被摘除了……他的一家人都抱着頭,一聲不吭。

     常常,在夜半時分,眼科病房裡會陡然響起幾聲嚎叫!那嚎叫聲像是染了血的鋼絲,枝枝杈杈的,尖利無比,很恐怖! 那當父親的,一直抱着頭,在地上蹲着,一聲聲地歎息。

     是的,才蓋的新房,兩層小樓,才娶的新媳婦,家裡一應俱全,那日子應該是很美好的。

    就為了一個念頭?或者說是從童年裡就開始的放縱……這事故就造成了,永遠無法彌補。

    有時候,我想,三十七床的父親如果不是村長,他會出這件事麼?他又是從哪裡弄來的炸藥和雷管呢?再說,那水庫管理者會允許他去炸魚麼?有時候,就那一點點特權,也是可以害人的。

     當然,這事也許與村長沒有關系。

    無論是什麼長的兒子也未必都會去炸魚……可是,他這麼年輕,雙目失明,又炸沒了雙手,此後又該怎樣生活呢? 那一聲呼喚,很突兀,我掉淚了。

     有多少年,沒人這樣叫過我了……她說:丢哥,不認識了?是我呀。

     我病床前站着一個女人。

    看模樣還有些俊俏的底子,但心性堆在了臉上,很“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