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關燈
下邊,大聲說:我不相信! 三千口人的大村子,文件傳達完之後,突然跳出這麼一個人,說了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一下子把宣講文件的老胡給說愣了。

    公社武裝部長老胡怔怔地望着他,說:你你你……說啥? 春才再一次大聲說:我不相信! 公社武裝部長氣得直翻白眼,指着他說:你,再說一遍? 春才又說:……怎麼會呢?我不信。

    我不相信! 老胡罵道:狗日的,反了你了!拿繩,給我捆起來! 這就像是羊群裡突然蹿出了一隻野兔!又像是冬天裡突然炸響的雷!一下子把人們炸傻了,一村人都傻了。

    一個大村,會場上幾千口人,全都愣了。

    人們怔怔地、默默地看着春才:就這一個割了“陽物”的人,一個沒“蛋”的人,一個長年不說話的“悶葫蘆”,他突然跳将出來,說話了!他竟然敢懷疑上頭傳達的……文件,他竟然對幾乎是來自天庭的聲音發出了不該發出的疑問,這還了得?! 老胡氣得把槍都掏出來了。

    老胡一邊掏槍一邊說:我他媽崩了你!快,别讓他跑了。

    民兵呢,拿繩!給我捆公社去! 不料,春才也跳将起來,指着自己的喉嚨,說:崩,你崩! 老胡瞪着眼,掏槍的手抖動着,呼呼地直喘氣,他大聲喊:老蔡,老蔡呢?咋雞巴教育的?! 人們傻傻地望着春才……瘋了,他一定是瘋了。

     立時,會場就亂了。

    有人往前擠,有人往後退,整個會場亂成了一鍋粥。

    有人一邊往後退一邊嘴裡嘟哝着:這孩,真傻得不透氣了……也有膽大些的,上前拽住春才,低聲勸道:别吭了,一聲也别吭了。

    治保主任帶着民兵們呼啦啦跑上前來,圍在他身邊,拿着繩子……怔怔地看着他。

     此時此刻,正在屋裡拿煙的老姑父從大隊部裡蹿出來,急忙上前攔住老胡,說:老胡,老胡,你别跟他一樣,他是個二球貨,他啥也不懂。

    算了吧,算了。

     老胡咬着牙說:不行,給我捆起來。

    王八蛋,反了你了! 老姑父死拽着老胡,反複說:……老胡,年輕人不懂事,你就原諒他這一次吧。

    交給我,我收拾他! 老胡嚴肅地說:老蔡,這事可不是小事,你可不能護着他!狗日的,他還一脖子犟筋!你不信?你算個球啊?!……老胡扭身一指:你說他是不是有病? 老姑父連聲說:有病。

    他還真有病。

    我跟你說,他病得不輕。

    來,你來,上屋說……說着,他把老胡拽進大隊部裡去了。

     過了一會兒,兩人從屋裡走出來,老胡仍氣呼呼地說:我管他球不球的?要不是看你的面子,非把狗日的捆了! 老姑父說:知道。

    我知道。

    給我一個面子,我擔保了。

    你就交給我吧。

     就此,公社武裝部長老胡終還是看了老戰友的面子,沒有把春才捆走……當天晚上,老姑父當着老胡的面,讓民兵把春才關到豆腐坊裡去了。

     那一晚,如果不是老姑父力保,就春才那脾氣、那操性,一旦把他綁到公社,他必死無疑!……村裡人都這麼說。

     後來,漸漸地,我才明白,春才的爆發與“九·一三事件”無關,與上頭傳達的文件無關。

    他這是一種經長期壓抑後的“發作”。

    是後悔之後才得以升華的、近乎于“叛逆”式的發問。

    他開始懷疑了,這正是他思考的一個新的階段。

    那就是說,從此,他不相信人了。

     其實,這也是一個時代的問号。

    那問号一旦在人心裡種下來,就會波及整個社會。

    有了這個問号,才有了後來的變化……那時候,春才思考了,可他又缺乏正确的導引,想不通的地方太多。

    這反而加重了他的迷茫。

    迷茫之後便又是沉默。

     老姑父也曾經試圖開導他,老姑父當過兵,老姑父也有不理解的時候,可老姑父懂得執行命令……老姑父拿報紙上的話教育他,可老姑父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無論老姑父說什麼,他都是沉默。

    也許,春才的不相信是對自己過去的一種否定。

    他發問,他懷疑,這是一種對自己重新認識的開始。

     就此,在無梁,春才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怪人。

    人們很不理解。

    人們都說,你管那“閑蛋事”幹什麼?那是你該管的麼?在無梁,無論什麼事情,隻要是與己無關的,都可以說是“閑蛋事”。

    可話又說回來,其實,真正的“閑蛋事”,無梁人又是最願意摻和的。

    比如:誰誰與誰誰……這是一種生活态度。

     再後來,經老姑父批準,春才獨自一人搬到了遠離村子的豆腐坊裡,跟着啞巴磨豆腐。

    那磨一夜一夜地響着……後來啞巴去世了,他就一個人包了豆腐坊,一天記十二分。

    大凡來買豆腐的,都把錢或豆從窗戶裡遞過去,爾後有豆腐遞出來,仍是無話。

     春才的豆腐坊很快就有了名聲了。

     四鄉的人都說,春才的豆腐是可以上秤鈎着賣的。

     春才一旦塌心去做一件事,就做得很極緻。

    他磨豆腐的豆子篩了又篩,豆子磨出來的漿白亮亮的,上鍋熬的時候,那火候掌握得極好,爾後再用鹵水去點。

    他弄的鹵水放在一個特制的木桶裡,一般人是不讓動的。

    等豆汁熬成、點好後,用細布濾出來,晾到一定的程度,再放上一塊青石闆壓上一夜,那豆腐就成了。

     我至今仍記得那頭老驢,豆腐坊的日子是與驢共事的日子。

    那頭老驢終日裡頭上戴着“礙眼”在磨道裡走,一圈又一圈,這像是一種騙着過的日子。

    驢戴着“礙眼”,驢并不知道它的日子是重複的,驢還以為它一直在往前走,它還有希望……一天下來,每到黃昏時分,春才就把驢牽出來,在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打個滾兒,咴咴地叫上幾聲,這就是它一天勞作的酬謝。

    春才對驢很好,打了滾兒之後,春才會把它全身用笤帚掃上一遍,掃得幹幹淨淨的,這也算是給驢解了癢了。

    爾後,他再把驢牽回屋去,拴在槽上,鍘草喂料……這時光很碎、很具體。

    不知春才在驢的日月裡看到了什麼? 驢一踏一踏地走,很安靜。

     從表面上看,春才也很安靜。

     最開始春才的豆腐隻給村裡做,供應偶爾來住村的幹部們和學校新立的小夥房。

    後來,鄰近村子裡的人也可以拿豆去換。

    可每日裡他隻磨兩盤豆腐,供不應求,老早就有人端着碗在那裡排隊了。

    若是碰上紅白喜事,在沒有肉的日子裡,春才磨的豆腐就成了席面上一道主菜:過油豆腐。

     常年守着那盤磨。

    也許,春才把自己的心思磨在豆腐裡了。

    磨嗡嗡地響着,春才随驢一圈一圈地走。

    那日子由豆磨成漿,上火熬了,再由漿點成豆腐,這過程很漫長很瑣碎,但日日緊迫。

    他終日在磨坊待着,與那頭驢為伴,驢在走,他的心思也在走,誰也不知他的心思遊到了何處。

    所以,他看上去不急不躁的……可那個時候,他不急我急呀。

     我承認,少年時期,我曾經是無梁村最饞的一個孩子。

    早些年,我偷吃過老姑父串親戚用的點心。

    那捆好的點心匣子放在大隊部的辦公桌上,趁老姑父上廁所的工夫,我偷偷地用兩個指頭捏出來兩小塊(至今我還記得):一塊是“小金果”,一塊是“三刀”(我曾經認為“三刀”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點心)。

    我甚至還偷喝過句兒奶奶的中藥,我以為熬的是什麼好吃的東西,就捧起瓦罐偷偷地喝了一口(燙得我舌頭都麻了)……等春才磨豆腐的時候,我已經大一些了,不好再偷嘴吃了。

    可我還是很饞,很想吃他磨的熱豆腐。

    可春才的豆腐坊不讓任何人進,我也隻好望“腐”興歎了。

    在假期裡,我曾經一圈一圈地圍着磨坊轉,實指望着能夠吃上一口熱豆腐。

    我甚至在手心裡藏了一小撮鹽末……可春才一直在豆腐坊裡待着。

    他不出門,我一點機會也沒有,想偷也偷不到。

     後來,春才也許看出了我的用意(我的眼神裡一定是長出饞蟲了)。

    一天,我磨磨叽叽地又來到了他的豆腐坊外……他是背着身子,卻突然說:丢,你把籮給我遞過來。

     我說:籮? 他說:籮。

     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曬着兩隻盛豆腐的大笸籮……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他的豆腐坊。

    在豆腐坊的牆上,并排挂着鈎子、豆單、大勺、挑杆、礙眼、缰繩、驢套、紮鞭、掃磨的笤帚,一樣一樣都歸置得整整齊齊的。

    豆腐坊裡散發着一股熱烘烘的豆腥氣,還雜着驢糞和人的汗腥味。

    驢在磨盤一旁拴着,驢打着響鼻兒,蹄子一腳一腳地踢着地上的土,看來驢也有不耐煩的時候……春才扭頭看了驢一眼,驢不踢了。

    那是頭老驢。

     春才光着脊梁,一直不停地忙活着。

    我着意地觀察他的下身,他穿着一條黑褲子,褲腿绾着,一切似乎都與常人一樣。

    一直等他忙完了,突然間,他掀開了熱騰騰的豆腐鍋,人整個罩在了熱乎乎的蒸氣裡……片刻,那蒸氣裡遞過了一個藍邊的小黑碗,碗裡盛着一碗熱豆腐。

    這碗豆腐是拌了調料的!裡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