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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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漢說:你吆喝吧,偷一罰十。

     蟲嫂說:……我喊了,我真喊了! 那老漢說:你喊。

    你一喊,這棗就背不走了。

     蟲嫂說:這,大月明地兒…… 那老漢說:走,去草庵裡。

     ……後來蟲嫂就背着一布袋棗回家去了。

    一路走一路哭。

    到了家門口,把淚擦了擦,才進的門。

    大國、二國、三花圍上來,說:棗。

    棗!蟲嫂一人給了一巴掌,爾後說:一人倆。

    花小,給仨。

    老拐從床上爬起來,說:棗?笨棗還是靈棗?靈棗吧?給我倆,叫我也嘗嘗。

    蟲嫂眼裡的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她抓起一把棗,像子彈一樣甩了過去,說:吃死你!……老拐彎腰拾起來,在被子上擦了,咔嚓一口,說:嫁接的,怪甜呢。

     看看天快亮了,蟲嫂背上棗,重又出門去了。

    老拐說:又回娘家呢?這棗多甜,給孩子留一半吧?大國、二國、三花也都眼巴巴地看着那布袋棗……蟲嫂扭過頭,惡狠狠地說:光知道吃?棗我背鎮上賣了,得給娃換作業本錢。

     據說,這些情況都是鄰村那老光棍在一次“鬥私”會上交代之後,才又傳出去的。

    他說,那一年棗結的多,蟲嫂又接連去了幾次……老光棍還交代說,後來,兩人“好”上了,啥話都說,也說床上的事。

    他甚至還供出了兩人最私密的話,說老拐辦那事隻一條腿使勁,不給力。

    待事過之後,蟲嫂一見那老光棍就“呸”他,說:啥人。

     有一段時間,村裡人見了老拐就問:老拐,棗甜麼? 老拐腿一拐一拐畫着圈兒,扭頭就走,邊走邊說:母(沒)有。

    母(沒)有。

     村裡的孩子們也滿街追着大國二國三花問:棗甜麼?爾後跟在他們屁股後大聲吆喝:甜,甜。

    甜死驢不要錢!……問得他一家人不敢出門。

     也許,蟲嫂的“解放”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此後,蟲嫂一旦到了無路可逃被人捉住的時候,她就把褲子脫下來,往地上一蹲,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有那麼幾次,倒是讓她僥幸逃脫了。

    後來就不管用了。

    後來這種行為就變成了一種誘惑,變成了半交易式的自覺自願。

    好在蟲嫂生完第三個孩子就被強制結紮了,不怕懷孕。

    就此,蟲嫂的名聲越來越壞了。

     她的名聲最先是在周圍的幾個村子裡敗壞的。

    常有外村人在集市上對無梁人說:恁村那小蟲窩蛋,就那小人國,老拐家的,頭前,在高粱地裡……慢慢地,話傳來傳去,真真假假的,惹得本村人也動了心思。

    人們再看蟲嫂,那目光狎狎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蟲嫂自己也不把自己當人看了。

    她破罐破摔了。

     在一段時間裡,蟲嫂夜裡常常被村裡人叫去“談話”。

    先是治保主任,爾後是生産隊長,小隊記工員,大隊保管,看磅的,看菜園子的……到了最後,傳言滿天飛。

    據說,老姑父看不下去了,把她叫到大隊部,狠狠地批評了她一頓。

    接着,就又傳出話來,說連老姑父也加入了“談話”的行列,氣得老姑父直罵大街! 不管怎麼說,還是不斷有風聲傳出來。

    據傳,村裡的治保主任就特别喜歡找蟲嫂“談話”。

    他覺得“談話”這種方式好,很有教育意義。

    于是,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找蟲嫂“談話”。

    “話”都“談”了,還有什麼不能做的?蟲嫂也樂于讓幹部們找她“談話”。

    在場院裡,在牲口屋,在葦蕩裡,在瓜棚或草庵裡,夏日裡拉上一張席,秋天裡夾着一個老襖……誰也不清楚到底談了些什麼。

    後來“談話”的内容有幾句就傳出來了,再一次成了村裡人的笑柄。

    最有名的一句是:你懷裡揣的啥?——“棗山子”!(“棗山子”是過年時蒸的敬神用的供品,白面馍頭上加一紅棗,這裡暗喻乳房。

    )就此,蟲嫂便成了一個賣“棗山子”的女人。

     往下,蟲嫂就更加的肆無忌憚。

    有時候她竟然當衆撒潑,瘋到了讓村人都看不下去的程度。

    比如,分菜時她甚至當着衆人的面拿上兩個大茄子就走。

    在地裡掰玉米時,她一邊掰一邊揀大的往褲腰裡塞。

    治保主任說:幹啥?你幹啥?她說:不幹啥。

    治保主任說:你褲腰裡塞的是啥?掏出來。

    她說:你褲腰裡是啥?掏出來。

    治保主任開始還硬氣,說:掏出來也是“蟲”。

    你是蟲,它也是“蟲”,咋?蟲嫂說:掏,那你掏!治保主任扭頭看看,這才不好意思地說:走,你跟我走。

    她說:走就走。

    不就是談話麼?不就是蟲對蟲麼,誰怕誰呀。

    治保主任臉一紅,再也不吭了。

     有一年冬天,下半夜了,蟲嫂家窗外突然有了咳嗽聲。

    蟲嫂說:啥?外邊的人說:白菜。

    蟲嫂說:放那兒吧。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咳嗽,蟲嫂又問:啥?外邊的人說:白菜。

    蟲嫂又說:放那兒吧。

    再過一會兒,還有人咳嗽,一串咳嗽……隔着窗戶,蟲嫂說:不就是棵白菜麼?還咳個沒完了?滾! 後來村裡種了花生,那一年花生大豐收。

    一到夜半時分,蟲嫂家房後的院子裡就不斷地有咳嗽聲傳出來(也有的是故意看她笑話。

    不好意思,我也去咳嗽過),那咳嗽聲此起彼伏,就像是趕廟會一樣……據說,連村裡最老實的德發叔也提着一毛巾兜花生“咳嗽”去了,結果被趕了出來。

    後來,德發叔咬着牙,見人就說:聽說了麼?真不要臉呢! 在那些日子裡,大國、二國、三花就再也不缺吃的東西了。

    那一年,老拐家換了很多花生油……竈房裡時常飄出油和肉的香味。

    年幼的三花甚至跑出來對人說:俺家炸油馍了。

     很快,蟲嫂的行為遭到了全村女人的一緻反對。

     先是有女人指桑罵槐,比雞罵狗,敲洗臉盆罵街之類……蟲嫂卻渾然不覺。

    或者說是你罵你的,她走她的,聽見了也隻當沒聽見。

    對蟲嫂來說,那臉面就是一層皮,撕了也就撕了。

    那“嚼裹”(在平原,“嚼裹”泛指剝了皮可以吃的東西)卻是可以吃的,實實在在的。

    女人們一個個恨得牙癢,說:人沒臉,樹沒皮,百方難治! 一個女人,一旦豁出去,就什麼也不當回事了。

    可她不知道,嫉妒和仇恨,隻要生了芽兒,日積月累,總有爆發的時候。

     這年秋天,在一個下雨的日子裡,全村婦女都集中到幾個煙炕屋裡往煙杆上挂煙葉。

    女人們一旦聚在一起,必然生事。

    于是,村裡有二十多個女人私下裡一嘀咕,趁機把蟲嫂堵在了煙炕房裡。

    這天,由村支書的老婆吳玉花帶頭,衆人一起下手把蟲嫂按在了地上,剝光了她身上的衣服,說非要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白虎星”轉世……此時此刻,女人們終于找到了報仇的機會。

    她們一個個醋意大發,下手挺狠的。

    先是撕她、掐她、“籮”她……等她嚎叫着好不容易逃出炕房時,女人們又嗷嗷叫着追出來,四處圍追堵截,把她赤條條地包圍在場院的雨地裡。

     這一日,女人們恨她恨到了極點。

    她們把蟲嫂包圍在場院裡……蟲嫂十分狼狽地在雨中奔跑着,她的下身在流血(那是讓女人掐的),血順着她的腿流在雨水裡,她一邊跑一邊大聲呼救,一聲聲凄厲地喊叫着:叔叔大爺,救人哪!救救我吧!嬸子大娘們,饒了我吧!……可是,在這一刻,無梁村的男人們都成了縮頭烏龜,沒一個人站出來,甚至沒有一個人敢走進場院。

    他們全都躲起來了。

    特别是那些吃過“棗山子”、“談過話”的人,這時候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

    蟲嫂圍着谷垛在場院裡一圈一圈奔跑着,躲閃着,一邊哭喊着求饒……直到最後跑不動了,一頭栽在了泥水裡。

     在我的記憶裡,這是我見識過的、女人群體性的第二次發狠。

    沒有一個人同情她。

    也沒有一個人出來救她。

    男人們都躲在短牆的後邊,偷看一個光肚兒女人在場院裡奔跑的情景。

    也有的慌忙找來梯子,爬上樹杈,為的是看得更清楚一些……坦白地說,我也一樣。

     我必須承認,那時候,我無比快活。

    我搶先爬上了場院邊一棵老柳樹,騎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