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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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女人的洋傘下穿行,這是要挨罵的。

    那時候,在梅雨季節裡,灑了香水的上海女人既怕曬又怕淋,出門都是要帶傘的。

    傘是折疊的,“啪”一下撐出來,一片花嘎嘎!穿着高跟鞋、打着花洋傘的上海女人冷不丁地就會給我一句:侬洋盤,生癌了?……那會兒,我在上海的大街上不知招了多少上海女人刻毒的罵。

    後來我也理解了,那語氣雖毒了點,可我騎一輛破自行車,在梅雨季節裡奔走,弄不好就濺人身上泥水了。

    女人們出門,一個個打扮得光光鮮鮮的,穿着裙子、絲襪,還噴了香水,你騎車過去,慌慌張張的,濺人身上泥點點,怎麼會不挨罵呢?如果平心靜氣地說,那意思大約是:讨厭!外鄉人,你急什麼呢? 可罵歸罵,我的心情并不算太差。

    我們鑽進錢眼裡去了,心無旁骛。

    那時候,股票市場才剛剛開放不久,上市的僅有二十幾隻股票,炒股是掙錢的。

    每天早上起來,睜開眼看一看股市,漲漲跌跌,一天大約能掙五百塊錢……這對于我來說,已經很滿足了。

     可駱駝不滿足。

    駱駝是幹大事的人,駱駝的天分一流。

    駱駝最偉大之處,就在于他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裡都充滿着洞察力。

    他幾乎是一個先知先覺者……就在我沉醉于股市的漲漲跌跌,每天都能掙錢的時候,駱駝經過分析,在電話裡一再告誡我:打新(股)!隻有打新(股)才能翻倍!……我也知道這個道理。

    但是,原始股并不好買,在上海“打新股”是有中簽率的。

    況且,我們手裡資金有限,雖然靠駱駝的神通,從在銀行工作的同學那裡也貸了一些款(這是違規的)……但是,中簽率還是很低。

    有一次,駱駝從深圳那邊打電話過來,告訴我一個内部信息,說離上海很近的鎮江那邊,有一家企業很快就要上市了。

    他調給我三百萬的額度,命我火速趕去“打新(股)”……我連夜查看了地圖,發現通往這座城市的最便捷的路是坐船,每周隻有兩班。

    當我正要趕往那裡的時候,駱駝的電話又打過來了,駱駝勃然大怒!他在電話裡罵道:你瓜真是個夯客,豬窩窩生的?腦殼讓豬圈門擠了?!你打,人家也打呢,還輪得上你呢?等你趕去,熱屁都吃不上呢!吊吊灰,你給我用錢砸!砸死了!你瓜把船給我包了!不就一周兩班麼,船票全給我買下!……經他這一罵,我靈醒了。

    于是我搶先趕到了碼頭,咬咬牙,把兩班船的船票全給買下了(包了整整十天),直到“打新(股)”結束!……于是,中簽率大大提高了。

     那時候,我這邊的大部分錢都是“打新股”掙的。

    我們倆有約定,按事先的約定分成,我把駱駝的提醒發揮到了極緻……後來股市兩次大跌,僥幸地說,損失并不太大。

     我說過,駱駝是我命裡的貴人。

    是駱駝把我引上這條路的。

    分開四年後,在一九九四年的七月,在股市最黑暗的一個日子裡,駱駝從深圳坐飛機趕到了上海。

    這時候,三十七歲的駱駝滿頭白發,已瘦得脫了形了。

    他那隻空蕩蕩的袖子在風中飄着,雖然仍是兩眼放光,但眼神中布滿了憂郁。

    也正是那天下午,我看見一個人從證劵大樓上跳下來了!地上一攤血,圍了很多人看……後來,警察在大樓周圍設了警戒線,人很快被擡走了。

    心寒哪。

     駱駝來的那天晚上,我請他在當時上海最豪華的錦江飯店吃了頓飯。

    錦江飯店是五星級的,我也是第一次去。

    飯訂在了錦江飯店小禮堂,要了靠窗的台子。

    菜也是胡亂點的。

    分開這麼多日子,第一次相聚,我就揀常聽上海人說的“名吃”上(貴的、有特色的。

    說實話,以前都是他請我吃飯。

    我怕他說我小氣,也是實心實意地想款待他):什麼幹貝魚翅湯、法式鴨肝、黑椒小牛排、水晶蝦仁、蟹粉小籠包……不料,駱駝看了看這一桌子菜,說:有紅燒肉麼?有二鍋頭麼? 我請他喝茅台,他問我要二鍋頭?我知道,這是情分。

    于是,我趕忙拿過菜譜,重新補要了紅燒肉……後來,一直到過了很多年,駱駝還贊不絕口地說:錦江飯店的紅燒肉真好吃耶,唏嘛香! 那天晚上,開初,我們都不談股市,我們隻說些愉快的事情……可是,自始至終,駱駝都是憂郁的。

    我還發現,駱駝新添了一個習慣性動作。

    隻要他一放下筷子,駱駝的右手就不停地、下意識地在桌邊上輪番敲擊着“一、二、三、四、五”之類,像彈鋼琴一樣。

    偶爾,他右手的大拇指按在桌邊上,四個手指頭在空中痙攣似的顫動着,像刨食的雞爪子。

    每每,他手一顫,腦袋也跟着顫一下,很像是“帕金森綜合征”的前兆——隻是片刻。

    接着,他的手會不時地握起又松開,那骨節一隐一現,一抓一撓,讓人心驚!……我知道,他這是在大戶室的電腦前坐得太久了,落下毛病了。

    (在鍵盤上每敲一個數字,都是錢哪!) 後來,駱駝終于繃不住了。

    駱駝拉開他的手包,從裡邊拿出兩張彙單,推到了我的面前,說:兄弟,咱哥倆欠下的債,我已還上了。

    咱再也不欠誰的了。

     我看了那彙單,一張是寄往安徽的,一張是寄往湖北的,收款人一為朱克輝,一為廖亦先,每人五萬!……我說:駱哥,夠意思。

    可你對我不夠意思,事是咱兩個人做的。

    還有我一份呢?! 駱駝淡淡地說:小錢。

    兄弟,别多心,我沒想傷你……接着,他長歎一聲,說:無債一身輕哇。

     我知道駱駝話裡有話。

    他在做一個大的、有冒險性的決定之前,要先掃除羁絆,沒有了後顧之憂……那麼,除了股票,還有什麼? 果然,往下,駱駝突然說:……見“底”了麼? 我看着駱駝,遲疑着……一年來,股市大跌,上證指數從一千五百五十八點跌到了近四百點!證劵大廳的熒屏上綠哇哇一片……昨天,有人絕望了,從樓上跳下去了。

    現在,駱駝問我,我心裡也沒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駱駝兩眼直直地望着我,說:兄弟,根據你的判斷,股市見“底”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