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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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書記領着縣、鄉、村三級幹部站在無梁村的場院裡,讓人當衆宣布了對他的平反決定(其實他已無“反”可平),推倒一切不實之詞雲雲……爾後,又帶人來到了梁五方曾經被沒收的那所瓦屋前。

     如今,鄉下人也都蓋了新房。

    周圍一棟一棟的全都是二層、三層的貼了瓷片的樓房,獨有他這所破瓦屋夾在一片樓房中間,顯得那麼破舊、逼仄、凄涼。

    這所三間的小瓦屋早年曾經當過生産隊的倉房,如今已坍了一半,風刮雨蝕,院子裡荒草萋萋,一片破敗……看了讓人心酸。

    女書記站在院子裡,看着梁上的蜘蛛網,良久,說:王書記,這房子已經不能住人了。

    你說,怎麼辦?你要是不能解決,我來解決。

     鎮上的王書記趕忙說:放心吧,鎮上解決,馬上解決。

     女書記說:好,我給你十天時間,夠麼? 鎮上的王書記說:夠。

    十天之内,完不成任務,你撤我職。

     女書記說:那好。

    爾後轉過頭,對梁五方說:老人家,房子重新給你蓋,照原樣蓋。

    你滿意麼? 梁五方嘴裡嘟哝着,喏喏地說:那啥,還有自行車、縫紉機啥的…… 不等女書記回話,鎮上王書記馬上說:一并解決,鄉裡一并解決。

     這時候,女書記又從兜裡掏出三百塊錢,遞給梁五方,說:老人家,這麼多年,讓你受委屈了。

    這是我個人的一點意思,收下吧。

     于是,縣、鄉兩級幹部也都紛紛掏出錢來,三十五十,一百二百的,一共湊了一千五,全都給了梁五方…… 女書記臨走時,又反複交代村裡,要照顧好老人的生活,村幹部們也都滿口答應下來。

    爾後,女書記問:老人家,這樣處理,你還滿意吧? 梁五方塌蒙着眼,說:滿意。

    滿意。

     可是,當女書記離開村子時,縣信訪局長悄悄地走到書記的車前,小聲說:林書記,這人可是個滾刀肉,你再給鎮上交代交代,我怕萬一…… 女書記說:滾刀肉?不會吧?要相信群衆。

     縣信訪局長喏喏地,不再說什麼了。

     聽老姑父說,這一次,梁五方的确在村裡安安生生地住了幾天。

    等房子原樣蓋好後,村裡人輪番來看他,有的說:五,聽說你這回補了不少錢?鬧吧,鬧鬧也值!有的說:馬莊有一個轉業軍人,是從城裡押送回來的,一家夥補了幾十萬,戶口還轉到城裡去了……有的說:聽說北鄉有一主兒,告響了,一家夥補了一屋子錢。

    每天醒來光剩數錢了!有的說:五,說說,你補多少錢?一年一萬,怕也得幾十萬吧?!有的還出主意說:五,要是真沒給,你得訛住她。

    天天去找她。

    蹲她家門口!…… 衆人都說:對對對,就訛這女的。

    這女人面善,好說話。

     村人們川流不息地來了,又去了。

    大多是問錢的。

    他大哥五鬥曾讓他的一個侄子給他端過兩頓飯,在屋裡坐了會兒,咳嗽了一陣,歎口氣,走了;他二哥五升也讓兒媳婦送了兩回飯,接着就試探着問他補了多少錢?說這些年也跟着他背“成分”的害,補了錢能不能先借他用一用(五升早把塞了他一嘴驢糞的事忘記了)?……梁五方一聲不吭。

     老姑父也對他說:五兒,你不有手藝麼? 他說:手藝? 老姑父說:當年,蓋“龍麒麟”,你名頭多響呀……這年頭多少蓋房的?拾起來吧。

    這年月,有門手藝,比啥都強。

     有人見他掃了掃院子,爾後從舊物什裡找出一把鋸來,試着在一塊舊木闆上鋸了幾道,可鋸着鋸着,手抖,竟然鋸歪了……就此,他把鋸一丢,又走了。

     不久,北京方面又打來電話,說怎麼搞的?那個流竄犯又到北京上訪來了…… 據說,縣裡的女書記聽了彙報後,氣得直拍桌子:這人怎麼這樣?太不像話了!當面說得好好的,該解決的都給他解決了,還想怎樣?他還要臉不要了?!……良久,她問:這人真是滾刀肉? 縣信訪局長說:滾刀肉。

     女書記說:他精神上不會是有什麼毛病吧? 縣信訪局長遲疑着說:……不像。

    我已跟他打過多年交道了,是個肉刺兒,不好對付。

    要不,送精神病院? 女書記搖搖頭,深吸了口氣,說:不管他,讓他告去吧。

     可是,國慶節很快又到了。

    臨近國慶前,北京搞社會治安大清查,梁五方再一次被人遣送回來。

    在縣信訪局的院子裡,信訪局長一看見他,氣不打一處來,說:五兒,你真是給臉不要臉呢!你說說,你一個農民,書記現場辦公,親自出面給你解決問題……你還想咋?你他媽是人嗎?還有點人性嗎?你他媽紅口白牙答應得好好的,咋又日白到北京去了?你信不信,我立馬把你送看守所,好好捆你一繩! 梁五方在地上蹲着,像是聾了一樣,任你說任你罵,一聲不吭。

     信訪局長怒不可遏,指着他說:你說,你還想要啥?自行車、縫紉機……啥沒給你?你給我說個道道兒?! 梁五方蹲在那裡,等信訪局長脾氣發完了,就勢往鋪蓋卷上一坐,耷蒙着眼,喏喏地說:……那啥,我媳婦呢? 信訪局長愣了一下,問:說啥?他說啥? 接他回來的副鎮長說:他說,他媳婦跑了……得給他找回來。

     信訪局長說:他他他,媳婦在哪兒呢? 副鎮長說:打電話問了,早跟人結婚多少年了,孩子都一堆了,都有人叫奶奶了…… 信訪局長跳起雙腳,破口大罵:啊呸,日他媽,老子不幹了! 梁五方卻不緊不慢地說:局長,你看你,我都不急,你急個啥。

    别急嘛,别為我氣壞了身子,不值。

     年輕的副鎮長氣呼呼的,嘴裡嘟哝說:就他,一路上,太爺一樣,還要酒喝呢。

     梁五方說:哎呀,一個大鎮長,就二兩酒,小二兩。

    也值當說? 此後,梁五方就成了一個流浪者。

     他常年在外,到處流浪。

    偶爾,也找我借過幾回錢,不多。

     他還在告呢。

    在常年的上訪隊伍裡,他成了一個老上訪戶。

    在省、地、縣三級信訪部門都混成了一張“熟臉”。

    政府部門的人一看見他,就說:五,又來了?他說:我又沒有個家,政府就是我的家。

    你要是給我安個家(他指的是“女人”),我就不來了。

    永不再來。

    再來我是孫子,你吐我一臉唾沫。

     聽老姑父說,房子退給他以後,他曾經偷偷地去看過李月仙。

    李月仙後來嫁到了孫劉趙村一戶姓孫的人家,現在已兒孫滿堂了。

    他戴着一頂破草帽,裝成一個瞎子,拄着一根竹竿,直接摸到了李月仙的婆家。

    他站在院門前,低着頭,喏喏地說:這位大姐,盛兩口吧?李月仙頭發白了,眼也花了,兩人面對面,竟沒有認出他來。

    隻是看他可憐,就說:你等着,我給你拿塊馍。

    可是,當李月仙轉過身,他突然說:大姐,門樓不低呀。

    我給你看個相,後走(指改嫁)的吧?李月仙一怔,說:你咋知道?等着。

    你等着。

    給我算算。

    可是,當她讓兒子拿着兩個馍、端着一碗水從屋裡走出來時,那要飯的卻不見了。

    李月仙的兒子回頭說:媽,人呢?李月仙趕忙從屋裡追出來,愣愣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說:剛剛還在呢,這人?……突然,她像是有了什麼感應,急匆匆地追到村街上,喊道:唉,這主兒,你等等……遠遠的,隻見那草帽在街角處一閃,又不見了。

     聽說,後來李月仙也托人打聽過他。

    兩人本是要見個面的,原是經李月仙娘家哥約在鎮上的那家包子鋪裡。

    可三十多年了,鎮上的包子鋪早已拆掉了,連當年風光無限的“龍麒麟”都已扒掉,沖成了一條柏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