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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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萬回來了。

     老萬來的時候,梳着油亮的大背頭,穿一棉布的花格襯衫,手裡還托着一個黑色的磚頭塊子樣的東西。

    老萬剛從廣州那邊回來,嘴裡不時夾雜着一兩句“鳥語”。

    他告訴我們說,這叫“大哥大”,全稱為:Cellphone(制式無線移動電話)。

    老萬召見我們的時候,有些顯擺地對駱駝說:老表,給家裡打個電話吧。

    現在就撥……老萬甚至還拱着手許願說,隻要合作愉快,鬧好了,他一人給我們送一“大哥大”!看來,廣州之行,老萬是掙了大錢了。

     老萬這次來,顯得很大方,也很謙恭。

    他先是請我們四人去吃了一頓“北京烤鴨”。

    在飯桌上,他一句一個“老師”地叫着,挨個給我們敬酒。

    老萬說:老師們辛苦了。

    我都聽說了,苦大發了。

    吃的是泡面、泡飯,就鹹菜……來,來,請請。

    我先給各位賠個罪!不說了,不說了,這叫苦盡甜來!喝喝,都喝!……聽他這麼一說,我們心稍安了些。

    接下來,老萬又拿過他放在桌邊的手包,從裡邊抽出一疊錢來,每人數了十張,拍在我們的面前:我怕各位老師喝不痛快,就先把訂金付了吧。

    我這個人,一向不算小賬。

    老師們不給我計較,我也不跟老師們計較了。

    我說了,這隻是訂金。

    稿子隻要通過了,一萬還是一萬,一分不少各位的。

    這放心了吧?喝酒!…… 駱駝也激動了,說:老萬,這才像句人話。

    兄弟們,喝。

    喝他一個昏天黑地! 酒過三巡,老萬的電話響了,老萬拿起“大哥大”,“噢”了一聲,說:怎麼了?……北京站?你他媽屁大一點事也辦不好?!……好,知道了。

    我馬上過去!說着,老萬站起身,鞠了一躬,說:老師們,對不住了。

    我發的貨,在站上出了點小問題,我得馬上趕過去。

    賬我已經結過了。

    你們慢慢喝,喝好……說完,他拿上手包,又夾上我們四個人沒明沒夜熬出來的“腦汁”(稿件),揚長而去。

     老萬走後,我們先是怔了一下,突然頭碰頭,抱在了一起。

    我們四人抱在一起,放聲痛哭……駱駝甩了淚,說:我們在一起苦過,我們比親兄弟還親!喝酒! 喝酒……小閉辣子! 喝酒……闆麻養的! 喝酒……驢日的,狗操的! 幹杯!……他娘的狗娃蛋。

     幹杯!……爾、爾、爾們。

     幹杯!……串、串、串串燒。

     幹杯!……你瓜笑啥呢? 我們馬上就是萬元戶了。

    我們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我們醉得一塌糊塗!我們各自趴在桌子角上傻笑,開始唱家鄉的歌,一首又一首……直到飯館打烊。

     酒醒之後,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時分了。

    我們又聚在了一起,我們已經開始談論“大哥大”的用法了……不是麼?老萬已經口頭許過願了。

    再說,我們已經盡力了。

    我們都吹噓自己寫得好……我們猜,到時候,老萬會不會帶着送我們的“大哥大”一塊來?那年月,“大哥大”很貴,一隻要一萬多呢。

    可我們仍然相信他會送。

    老萬這人江湖,多義氣呀。

    那訂金,他掏得多痛快,“啪啪啪”一人拍出十張!還特意說,在稿費之外。

    我們都誇老萬這人不錯,夠意思!老萬還說了,他抓緊請專家審稿。

    三天時間,很快。

     這三天,是我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此後,我們分頭行動,廖和朱爬長城去了。

    廖說:麼子事?走咯,不到長城非好漢嘛。

    我曾經讀過一篇“香山紅葉”的散文,很想去香山看看。

    駱駝本要跟我一塊去爬香山的。

    可臨行前,他說,他有别的事,要單獨行動……于是,我一個人去爬了香山。

     已是暮春時節了。

    四月的香山,雖然沒有紅葉,但花紅葉綠,空氣清新,玉蘭綻放,白梨花一樹一樹,行人三三兩兩,靜處寂無人聲,别是一番韻味。

    那時候,山路上已有穿裙子的女人了,裙擺一甩一甩的,很誘人。

    看見女人的時候,我猛然想起了梅村。

    我想梅村想得肝疼。

    如果梅村跟我一起遊香山,那該多好!梅村太漂亮了,梅村會不會……要是老萬真的給我們每人送一“大哥大”,我就可以天天跟梅村通話了……等我登到香爐峰時,隻見遠山如黛,白雲缭繞,猶如夢境。

    此時此刻,我腦海裡隻有梅村,我分外想念梅村。

    于是,一念之下,我飛快地奔下山去,跑到最近的一家郵電所,給梅村所在的學院撥了一個電話。

    我在電話裡說:……梅村麼?一個月後(我怕話說早了),我回去見你。

    她笑着說:……帶着阿比西尼亞玫瑰?我說:是。

    帶着阿比西尼亞玫瑰(此時此刻,我仍然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沒有阿比西尼亞玫瑰)。

    我想,到那時候,我已是萬元戶了。

    反正是玫瑰,不管什麼樣的玫瑰,都買得起。

    可是,打完電話之後,我心裡突然打起了小鼓兒。

    我說不清為什麼,隻隐隐約約的……心慌。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

    這期間,我們還一起到理發店理了發。

    我們有兩個多月都沒理發了,一個個蓬頭垢面,看上去像犯人一樣。

    理了發,清清爽爽的,我們又一同逛了王府井的商場、書店……各人都買了些書,還有襯衣和襪子……那會兒還都是高高興興的。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們四人幾乎同時拉開門,互相看着……我們都不是傻子。

    我們就像是未決的犯人一樣——等待判決。

     廖說:巧言令色,鮮矣仁。

    ——這是孔子的話。

     我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這是老子的話。

     朱說:放馬而随之。

    ——這是管仲的話。

     駱駝說:殷之法,灰棄于道者,刑!——這是韓非子的話。

     我們都是學曆史的。

    我們以史為鑒。

    可怎麼“刑”?我們有對付他的辦法麼?一時,我們又慌神兒了。

    我們讨論了一個晚上,到了也沒有拿出辦法來。

    湖北佬讓駱駝拿出合同來,燈光下,我們重新看了一遍,突然發現,漏洞很多……這時候,我們才明白,稿子一旦交到了老萬手裡,我們就喪失了主動權。

     最後,駱駝安慰我們說:放心吧,不怕。

    如果老萬變卦,退稿的話,我去聯系書商,找出版社……咱再找一家! 朱說:咱們跟他談判。

    咱們四張刀嘴,還說服不了一個“胡同串子”? 廖說:對頭!告訴他闆麻養的,訂金是不退的。

     說歸說,我們終歸心裡沒底。

    應該說,預感還是有的。

    個個心裡都麻。

    往下,我們就剩下“僥幸”了……我們相互安慰着,姑且相信老萬是仁義的。

    隻是誰也不再提老萬送“大哥大”的事了,不敢想了。

     第四天上午,我們焦急地等着老萬。

    等到九點的時候,老萬沒有來,電話來了。

    老萬又要請我們吃飯。

    頓時,我們臉上有了喜色……駱駝袖子一甩,說:走! 廖問:啥子地方? 朱說:搞什麼搞? 駱駝豪邁地說:杏林會館! 人的恥辱都是自己書寫的。

     ……我們到了地方才知道,老萬說的“杏林會館”并不是一家高級飯店,而是一家帶有洗浴功能的茶社。

     走進杏林會館,我們是在一間擺有竹器的套房裡見到老萬的。

    這是一個有三間房那麼大的雅舍,進門要換鞋的。

    待走上了竹地闆鋪就的台階,見外面是一個很大的客廳,裡邊是卧室。

    進了客廳,迎面亮着白色鵝卵石的池子裡種有一叢青竹,牆上挂着畫有竹子的古畫,房間裡擺的也是圈式竹椅、竹桌,還有一套精制的竹編茶具……老萬大背着頭,裸身穿着一襲白色的浴袍,手執一泥壺,腳下趿拉着一雙細竹篾兒編的拖鞋。

    看我們進來了,老萬微微揚起頭,淡淡地說:坐,坐吧。

     我們的屁股剛剛坐穩,不料,突然間,老萬竟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