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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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什麼是“槍手”麼? 坦白地說,二十五年前,離開學院之後,我成了一個“槍手”。

     或者說,我曾經當過“槍手”。

     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殺過人。

    也不是替考者。

    頂多算是古人稱之為“捉刀”的那一種。

    很多年來,我一直羞于提起這段往事。

    那是一個“傷”,我不願碰它。

    現在,我想告訴你的是:在生活中,你隻要退一步,一旦越過了底線,你就很難回頭了。

     我人生的第二個目标隻有一個字:錢。

     這一步走得太遠。

    在做決定之前,我抛了一枚硬币。

    那是我手裡僅有的一枚硬币。

    我問過我自己:要“國徽”還是“麥穗”?我選擇了“國徽”。

    在我的潛意識裡,“麥穗”是底,“國徽”是面,那是“天安門”。

     我一連抛了三次,第一次是“麥穗”,我心裡說糟糕。

    可接着兩次,都是“國徽”,我赢了。

    我向“天安門”進軍,印在錢上的“天安門”。

     我們是奔着錢去的。

    一直到多年後,駱駝說,差之毫厘,謬之千裡。

    我們南轅北轍,走錯了方向。

     那年的風沙很大,北京很冷。

     我蝸居在北京的一個地下人防工事裡,呼吸着污濁、潮濕、陰冷的空氣,等待着與人接頭。

    這活兒是“駱駝”牽的線。

     客觀地說,“駱駝”是我命中的貴人。

    如果不是“駱駝”,我不會到北京來,更沒有後來的……當然,現在“駱駝”已經不在了。

    “駱駝”從國貿大廈的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

    安息吧,駱駝。

     “駱駝”名叫駱國棟,是來自大西北的才子。

    駱國棟之所以被人稱為“駱駝”,不僅僅是因為他曬了一臉的高粱紅,是他身有殘疾。

    它生下來就是個羅鍋,且一隻胳膊粗,一隻胳膊細(那隻細胳膊佝偻,幾乎是廢的),背上還多了一塊類似于“駝峰”的東西。

    但他絕頂聰明,連續三年考大學,連考連中,分數是足可以上清華的料,可每次體檢,他都被刷下來了。

    可駱駝并不氣餒,第四次,憑着他那紮實的古文底子,直接考上了研究生,成了我的同窗……那一年,研究生剛讀了不到一個星期,駱駝又差一點被刷掉。

    因為他時常披着衣服去上課,顯得人吊兒郎當的,多次被輔導員訓斥。

    後來輔導員發現:他的一隻袖子是空的,他把那隻患有殘疾的胳膊綁在了身上,藏起來了。

     于是,輔導員就以他生活不能自理為由,堅持要他退學。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學院。

    那天中午,當他去學生食堂打飯的時候,學生們看見他,一個個說:駱駝來了。

    駱駝來了。

    他就是那個全省考分第一,身有殘疾,要被辭退的學生……我們雖然同情他,卻沒有辦法。

    可駱駝卻從容不迫,臉上看不到一絲沮喪的樣子。

    他站在打飯的隊列裡,不時有人扭頭看他,可他置若罔聞。

    在衆目睽睽之下,他單手,從容地打了飯,坐在飯桌前從容地把飯吃完,爾後又到水池前洗了碗筷……這才找校長去了。

    沒人知道他跟校長談了些什麼,結果是:他留下來了。

    一年後,他做了校學生會的主席。

    三年後,他帶走了中文系的系花。

     畢業後,我們天各一方,隻有我和駱駝仍然保持着書信往來。

    那時候駱駝已經做了官了,畢業剛剛三年多,他就官至副處,雖然隻是計劃部門的一個閑職,可他畢竟是官員了。

    駱駝是一個有大抱負的人。

    他遠在大西北,卻不斷地在信中用發燙的句子向我發出信号:一個偉大的時代就要來臨了!……那時候,一個副縣級官員敢于辭職,這在當年幾乎是不得了的事情。

    可他卻毅然決然地辭職了。

    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點。

    就我個人的觀察,駱駝身上雖然有些匪氣,卻是一個具有領袖氣質的人物。

    所以,我才信他。

     可是,當我辭了職,來到北京後,卻發現事情遠遠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北京很大,可我卻像老鼠一樣,蝸居在一個由地下人防工事改造的格子房裡,焦急地等待着駱駝。

    後來我才知道,等駱駝的不是我一個人,是三個人。

     駱駝比我們晚到了三天。

    駱駝氣魄大,是直接從蘭州飛過來的。

    駱駝說,他本打算比我們早來一天,先安頓好了再去車站接我們。

    可那邊突降大雪,大雪封了機場,他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不過,駱駝已先期來過三次了。

     那天下午,當駱駝的“西北腔”出現在地下人防工事的過道裡時,有三個人同時推開了格子房的門。

    一個是我,一個是湖北的廖,一個是安徽的朱。

    事前我們并不認識。

    當我們三個人碰在一起時,湖北佬最先伸出手來,傲傲地,說:廖。

    他就說了這一個字。

    朱說:安徽的,我姓朱。

    廖和朱是一前一後來到這個地下人防工事的,這個由地下人防工事改造的旅社對外叫“紅旗招待所”。

    這也是駱駝事先定好的接頭地點。

    現在,加上駱駝,一共四個人。

    後來,我們被人統稱為“雜魚”。

     就這樣,我們來自天南地北的四條“雜魚”,帶着各自的夢想,遊到首都北京來了。

     那天下午,駱駝說:對不起,各位。

    抱歉,來晚了……爾後他說,看過故宮麼?我們都搖頭,沒有。

    我們人生地不熟,等人等得心亂如麻,哪有這份心思?駱駝說,既然來北京了,故宮還是要看的。

    走,我帶你們看故宮去。

    咱們相聚北京,故宮要看,錢要掙,酒要喝。

    看了故宮,我請各位喝酒! 這天,我們一行四人,在駱駝的帶領下,看了天安門,看了故宮……那時候去看故宮的人并不多,三三兩兩,也許是下午了。

    我們走在留有近六百年曆史記憶的青磚地上,看着這個有着一重重殿宇的巨大院落。

    這些在我們心目中無比神聖的所在,瞬間就倒坍了。

    後來細想,倒坍的不是建築,建築一旦矗立在大地之上,它就是有生命的。

    倒坍的是一種想象中的“幻覺”。

    好比是一尊想象中的神,光焰萬丈的神,它突然站在你的面前,成了現實中的一個老人,戴着瓜皮帽的老人,你還信他麼?起碼,它在我心中倒坍了。

    皇城樓子,當你一旦走近它的時候,它顯得就不那麼高大了。

    它是雄偉的,也是冰涼的。

    它沒有熱度,看上去等級森嚴,使人無法親近。

    故宮也是一樣,它的紅牆、它的琉璃瓦,它那巨大、空曠的院落,它那粗大的褪了色的朱紅廊柱,那雕有九條龍的青石照壁以及挑着夕陽餘晖的飛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