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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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下,電話撂了。

     天哪,那時候我一月才七十九塊錢,原來才五十二塊,剛提的工資。

    他一張嘴就是八百,我上哪兒湊錢呢?可她是老姑父的女兒,我已經找了她兩年多了,我不能不救。

     當我騎着一輛自行車趕往東城區公安分局的時候,一路上頭嗡嗡的,人就像個火藥桶,差點撞住人。

    我想罵人,我甚至想殺人!我好不容易在省城建立起來的一點點人際關系,在一次次求人辦事、四處借錢的過程中已經用盡了。

    我的同事看見我都躲着走,生怕我向他們借錢。

    可我沒有辦法,我還得借…… 到了分局,我堂堂的一個大學講師,卻像孫子一樣,見人就點頭,一路叩問,終于問到了治安大隊辦公室。

    一個胖胖的警察對我說:你是吳志鵬?我說是,我是。

    他問:錢帶來了麼?我說帶了。

    他說:不是你親妹子?我說:也算是。

    一個村的。

    他噢了一聲,說:你等着吧。

    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這姑娘匪了。

    我抓她兩次了,屢教不改。

    要不是看她懷了孕,就送她去“勞教”了……我驚訝地望着他:她……懷孕了? 等我見到蔡葦香時,她穿得是那樣少,少得讓人不敢看。

    她上身穿着一個米黃色的、露着半邊奶子的絲綢短衫,下邊是米黃色的綢短褲,頭發燙得像雞窩一樣,腳上趿拉着一雙紅拖鞋,半蹲在那裡,真成了一隻“雞”了。

    雖然是夏天,昨晚上下了一夜雨,她大約是凍壞了,縮着膀子,身子半彎着,我差點沒認出她來。

    當着警察的面,她還埋怨說:哥,你咋才來呀? 出了門,我本想給老姑父打個電話,讓人把她接回去。

    可她的眼像錐子一樣瞪着我,說:交了多少錢?我說:八百。

    她說:好,我會還你的。

    可有一樣,不準告訴我爹。

    不準給村裡人說一個字。

    要不然,我就說我肚裡的孩子是你的,你信不信?……我無話可說。

    這不活脫脫的一個女流氓麼? 我說:香,我給你買張火車票,還是回去吧。

     她說:我不回去。

    不混出個人樣,我決不回去。

     我說:香,老姑父都快急瘋了…… 她說:别提他。

    别提我爹。

     我說:那你,就這麼…… 她說:你說這話有意思麼?得了便宜賣乖。

    我爹把好處都給了你了。

    所有的機會你都占盡了,你還想怎麼着? 我說:我聽說,你,已經被抓了兩回了。

    你說你…… 她說:你的機會不也是送禮送出來的麼?賣啥都是賣,我賣我自己,又沒賣你。

    咋,心疼錢了?我說了,我會還你的。

     我說:我是心疼你呀。

     她說:别。

    丢哥,你是名人,我是賤人。

    各走各的路吧。

     我這已經是第二次跟她見面了。

    調進省城之後,我平生第一次進腳屋,就是她給我洗的腳……我知道她恨我。

    她也恨她父親。

    她是一顆仇恨的種子。

    她眼裡有很多螞蟻。

    我從小就熟悉螞蟻,她眼裡汪着一窩一窩的螞蟻。

    螞蟻的燈是黑的。

     我說:你身子…… 她說:這事你别管。

    我有辦法。

     我說:那你…… 她說:你走你的。

    我走我的。

    錢,我會還你的。

    記住,别告訴我爹。

    說完,她很快混在人群裡不見了。

     我推着自行車,傻傻地在馬路邊上站着。

     我幾乎就要崩潰了。

     我身上的“包袱”太沉重了,一個無梁村就快要把我壓垮了。

    偉大領袖說,他身上既有猴氣也有虎氣。

    我倒很想變成一隻狐狸。

    我要是狐狸就好了,我很想輕巧地把“包袱”甩掉,站在高處看風景。

    我想說:我是個孤兒,我跟你們有什麼關系?可我做不到。

     我害怕接電話。

    我一聽見電話鈴聲就頭皮發麻!我始終也沒有弄清楚是誰把單位的電話告訴村人的。

    我曾經懷疑過“油菜”。

    我在心裡無數次地大罵吳有才,我不就在你那兒住了一晚麼?你就把我供出來了……可我也知道,這與“油菜”沒有多大關系。

    自分别後,“油菜”從未找過我。

    我想,我大約成了無梁村的一根“稻草”,成了他們惟一能抓住的東西……他們一旦有了困難,迫切地希望能得到一個“官人”的庇護。

    可我不是官員。

     有一段時間,我試着想當一當狐狸。

    我很想當狐狸。

    我看不起自己,我蔑視自己,可我禁不住還是想當狐狸。

    每當有電話找我的時候,我就拿捏好腔調,對着電話撇一串北京話說:喂,你哪裡?誰?找誰?……噢,找姓吳的是麼?什麼,口天吳,他不在呀,不在。

    出差了……什麼時候回來?這就難說了……喂,找誰?王,這裡沒有姓王的。

    胡?沒有。

    沒有這個人。

    打錯了,你打錯了。

    這是機關!……喂,哪位?兔子?哪有兔子?誰是兔子?你?噢,你找……丢?誰丢東西了?找派出所去,亂彈琴。

    噢,找姓吳的,口天吳,吳志鵬是吧?好像……有、是有這麼個人。

    可他走了。

    是啊,是。

    走了,調走了……調哪單位?那就不知道了……我甚至試着想流氓一下,我對着電話說:喂,我是誰?我是國務院。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

    我調你一萬噸小麥。

    你誰呀?……我是你大爺! 沒有人願意活在愧疚之中,每當我打完電話,回過頭來,我心裡的淚就下來了。

    我看見了無邊的田野,我看見了家鄉的牲口棚,我看見倒沫的老牛正在瞪着眼罵我呢:吳志鵬,你吃人奶拉豬屎,驢糞蛋外面光,真不是人哪! 我躲避電話,就像是躲瘟疫一樣。

    流氓很好,流氓很輕松。

    你隻要不把自己當人,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染一染,用墨汁把心染一染。

    我跳出來了,心一墨,我就跳出來了。

    有那麼幾次,我也來點惡作劇。

    每每有電話鈴響起,凡是找我的,我把電話聽筒拿起來,我堅決不說人話,不說中國話,我給他來叽裡咕噜:first,second,third,fourth……聽着那二百裡外的聲音,就像是跟土地爺說話。

    滿嘴跑舌頭,作的是假揖,燒的是空香。

    在鄉村,隻有土地爺是可以日哄的。

     也有躲不過去的時候。

    一次,一位女同事大聲喊我接電話,我不能不接……可我接了之後就後悔了。

    那個電話是老姑父打來的,我不敢推辭。

    老姑父在電話裡說,丢,出事了。

    我一聽,頓時心驚肉跳!我壯着膽子問,出什麼事了?老姑父說,你六嬸,也就是印家女人,還記得吧,你吃過她的奶。

    她孫女,三歲,去年掉河裡淹死了。

    我噢了一聲,竟然不敢大聲回話……老姑父說,你聽見了麼?我說電話裡有雜音,聽着呢,我聽着呢。

    老姑父說,好在她兒媳婦又懷孕了,就是坤生他兩口,偷偷托人讓縣醫院查了,還是“龍鳳胎”。

    不管怎麼說,這算是一悲一喜,我心裡松了口氣……可就在這時,老姑父又在電話裡說,這會兒他們正往省城趕呢……頓時,我的心又提起來了。

    我聲音都變了,開始顫抖,說:怎、怎麼了?老姑父說:難産。

    醫生說,得剖腹……丢啊,你給找個好點的醫院,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給生下來。

    要不,一家人都坍天了。

    我硬着頭皮說:行啊,行。

     我心裡說,我又得托關系了。

    我找誰呢?可我還得找,我不能不找。

    有時候,我覺得我臉上真的刻有字,我就是一個賣“臉”的,村裡人派我賣“臉”來了……當我四處求告,上下托人,終于把孕婦送進病房的時候,我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我覺得,我終于給村裡人辦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