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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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海在元旦前被判了死刑,程家院門口也不知被誰貼了張宣判書,上面的淮海相片被畫了個大紅叉叉。

    槍決之前,程家人可派兩個代表去見最後一面,起先說好是孩兒媽和東旗去。

    東旗隻淡淡說一句她不想去看這種戲劇性場面。

    川南已入預産期,丈夫不許她去。

    她丈夫現在動不動會對她說:“我看透你們程家人啦!哼!”每當他這樣說,川南便收斂哭或鬧,像是替程家一大家子賠他不是。

    最後隻有孩兒媽一個去。

     院裡的人都不知該哭喪臉還是該若無其事。

    照布告上講的,那個程淮海百死難贖,死有餘辜,除掉如此的惡棍、人民公敵,人們該揚眉吐氣。

    而他畢竟是程家骨肉,人們畢竟聽慣了他嘻天哈地,打诨一切,想到就此沒了他,心會墜,鼻子會酸。

    說到底淮海心不那麼壞,過年節他總買煙給家裡的老廚子呢。

    院裡小保姆在院外受了人欺負,他總幫着打抱不平的。

    他和警衛兵也混得極好,和他們打球摔跤,存了電影廣告全送他們。

    如今就這麼個淮海要被槍決了,多年輕啊,才三十不到五。

     孩兒媽忽然決定不去了。

    她已穿戴好,黑色大奔馳已敞開門等她。

    她背上負載着所有人,包括程司令的目光,忽然轉身,對大家說:“你們讓我去,你們不公道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怎麼被生下來,從這麼點長到這麼點,長成個大人,我受不了看他一下子沒了。

    ” 大家瞠目結舌看着她慢慢蹲下,捂住臉,起初人們以為她在哭,後來見血從兩隻手縫溢出來。

     接下去又是急救,第二天診斷報告來了,孩兒媽已是鼻癌第三期。

     不久公安局來人,說他們已調查清楚:程四星已叛逃到國外,程司令的所謂“監外之監”是與法律開玩笑。

    警察們連前次的外軟内硬的“軟”也沒了,仿佛他們面前赫赫有名、建國元老的程老将軍是街頭的老流浪漢。

     “滾出去!”程司令喊,“給老子滾!” 警察不但不“滾”,并進一步聲讨:“身為老黨員、老幹部,目無法紀,搞自己的軍事小王國……” 程司令渾身大抖,對他們掄胳膊:“滾!不馬上滾我就打電話,叫人來收拾我這院子!我還沒死!……” “中國不是軍閥獨裁統治!” “我這裡就是軍閥獨裁!不服不信,試試看,我照樣有人有馬有槍!逼急了,我拉人上山打遊擊!就把這話告訴你們頭頭!告訴登報,明天登報!這就是我程在光說的……” 警察們的吉普毫不氣餒地在程老将軍的罵聲中離去。

     老将軍在當天夜裡被送進醫院。

    他未吃飯,獨自坐在院子裡,誰勸,他都說他隻想靜靜心,不必管他。

    他甚至對警衛員也說:“過新年了,去玩吧。

    ”人們覺得那天晚上他像個頂慈祥的老頭兒。

    他就那樣坐在北京的臘月裡,直到警衛員發現他頭猛往後一栽。

     程司令從此就躺在高級幹部的特護病房。

    病房明亮潔淨,擺滿大棵的龍背竹。

    上去仔細看,會發現那些郁郁蔥蔥的綠色生命不是真的。

    真植物會在每天的一個時辰裡與人争氣,這樣對躺着像植物一樣靜止的程司令不利。

     外間是個會客廳,五張大沙發和地毯都是淺色。

    孩兒媽端坐在中間的長沙發上,見霜降走進來她擡擡眉、閉閉眼。

     為着說不清的道理,霜降想來看看老将軍。

    據說他再醒不過來,就這樣被人每天灌這個輸那個維系着生命,活不多長啦。

    也許會一直這樣活下去,像植物,像百倍地長命于人的樹。

    或許出于好奇心——人怎樣變成了樹,霜降才來到這間病房的。

     霜降對自己連說不怕,一邊靠近了病床。

    當她看見老将軍的眼睜着,一眨一眨,東翻西翻時,她還是有些害怕。

    她甚至想對他笑一笑,像她素來對他那樣有點發怵地笑。

    他眼神在她臉上稍留,又轉向别處,仿佛去好好思考她是誰。

    他眼睑垂下了,一種羞愧的樣子。

    他對她從未表現過羞愧,不久前他摸霜降的臉蛋,順脖子往下,她哇一聲叫起來,起碼蹦開了五尺,說:“首長,您再這樣我就再不到您這兒來做活了!” 他吃驚極了,仿佛說:不就摸摸嗎?原來你是不可碰的?他由吃驚到氣惱,說:“你以為我随便讓人到我書房來嗎?你這個小女子,真有點兒莫名其妙!……” 她就那樣靠在他寫字台邊一直哭啊哭啊。

    她想等淚幹了再出門,不然會被人看見。

    仿佛她有愧她該羞。

    他不理會她震天動地卻無聲的哭泣,他還氣着呢!她那樣多的淚也沒讓他羞愧。

    他過幾天仍人前人後叫她,大聲叫她小懶蟲,躲着不幹活兒——他書房裡的花幾天沒換水,花瓣落滿地毯,也沒人打掃。

     去年仲夏他要去北戴河療養,孫管理向他報告随行人員,他說去掉那個随行護士,換霜降去。

    孫管理一時發蠢,問一句:“為什麼?” 他答:“我喜歡誰就叫誰去。

    怎麼啦?那小女子讓我看了順眼,看了順眼我血壓就不高啦。

    ”他仍沒有半絲羞愧。

     躺在病床上的老将軍又一次盯着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