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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

    似乎他并不是剛咂摸出随老弱下去的父親而變質的一切,而是老早就開始了這咂摸。

    他笑的内容還有:幸虧我的睿智,幸虧我父親對我僅是鋪墊,我從未依賴上去,我才成了例外。

    現在看到了吧,人們?我程大江所有的努力就是為了不讓我父親的榮辱主宰我的沉浮。

    說到底,一代草鞋權貴能領幾代風騷呢?它的短命是預期中的,然而我建樹的是我自己,成就的也是我自己。

    大江對心目中一個遠處長長噓口氣。

     霜降這時從床沿站起,說她該回去了。

    大江說天還沒黑啊,急什麼。

    她說她還得向新來的小保姆交接班,示範許多事,還得收拾行李,下禮拜她就不在那院裡了。

     “去那個沙發廠?”靜了一會兒,大江問。

     “啊。

    ” “不是要上夜大嗎?” “也上啊。

    ” “你高興離開?” “啊。

    ”霜降抿嘴笑了,抿嘴喘了口長氣,身子往上一提,再往下一放。

    似乎從此什麼都好了,心都輕了。

    大江在漸暗下去的光線裡看她,動也不動地看。

    他不知慶幸她走還是不舍她走。

    不是你大江曾經那樣和我鬧:“你怎麼會是個小保姆?你不該是個小保姆!……”好了,我将不再是那座被你叫作“醬缸”,被六嫂罵作“比《紅樓夢》中賈府還髒”的院落中的女婢了。

    可我還是我,我和你這多情公子之間仍是那個距離。

     “我們不是說好,我來替你安排住處嗎?……”大江又出來一點兒脾氣。

     她說她養得活自己,自食其力不好嗎?他不出聲了,卻又不服帖地瞪着她。

    過了一會兒,他頭擰向背後的窗子:“真他媽不想躺在這兒,想出去走走。

    外面特别舒服,秋高氣爽,對吧?” “啊。

    ”秋風一起,你父親開始披大衣了,沒人看見時,他雙手扒住桌沿站起或坐下。

    她沒對大江講這些。

     大江頭轉回:“你去過香山沒有?” “沒有。

    ”東旗有天回來說,她提議全家去趟香山。

    沒人吱聲,全像瞅精神病一樣瞅她,仿佛說:正常人哪有這樣不識時務的興緻勃勃的?霜降當然也不會對大江說這些。

     大江眼神虛掉了:“等我腿好了,我帶你去香山!那兒到處是楓樹,天一冷就紅得呀……!你現在就扶我起來,我們到院子裡坐一會兒。

    你去值班護士那兒要把輪椅來!……”他眼馬上不虛了。

     霜降連說不行:他昨天才做的手術。

     “一會兒開晚飯人多,你趁亂到護士值班室,那兒要沒輪椅,拐杖也行!”大江說。

     霜降仍不答應,說他離架拐散步還差得遠呢。

    “再說,我不能待晚,我不是閑人呢。

    ”她伸手去捺已騷動起來的大江的肩。

    他的肩邦邦硬,鼓着塊巨大的肌腱。

    “等你好些,我還來看你。

    ” 大江看着她:“我好些還要你來看我幹嗎?” 她歪頭抿嘴,也看他。

    她知道她這樣子十分撩人,雖然人明白這樣子個個女孩都會做,是種天然的造作。

    “那就不來呀。

    ” “不來去哪兒?” “去個地方,重新投胎,投了胎不走這趟,不做小阿姨。

    ”她撒嬌地牢騷着,手指撚着胸前紐扣。

     “不走這一道,就在鄉下窩一輩子?” “啊。

    ” “在鄉下窩一輩子,從來不知道有個人叫大江,他喜歡你?” “啊。

    ” 她拿起床頭櫃上的包。

     “要走了?” “啊。

    ” 他不言語了。

    她不去看他,知道他心有點兒痛,和她一樣。

     “霜降!……你這都是跟誰學的?” “什麼?” “……你什麼時候學會這麼折磨人?” 她向他扭過臉:“我?……”折磨你?!我的那點兒心思,你抓抓放放、拿拿捏捏,就像你對我的手一樣,全憑你高興。

    你什麼不清楚?你太知道你不僅可以将我的手拿起放下,對我的全身心,你都可以。

    你都做得到的。

     大江忽然喊:“護士!”喊到第五遍,護士來了。

     “喊什麼?不會捺鈴嗎?” “沒那麼文明!……” “跟你講過,手術後都會疼幾天,止痛片不能随便吃,會上瘾。

    ”白臉白衣,雪人似的護士嗓音冰冷。

     “我要撒尿!”大江喊時頭一仰眼一閉,完全像鬧事。

     “便盆在你床墊下,不是伸手就夠着嗎?” “沖着它我尿不出!給我一雙拐杖,我要上茅房!” 護士站那兒看他好一會兒,說:“我們這兒隻有廁所,上茅房回你們村去!”生怕他反應,她飛快轉身走了。

    不久,她遞來兩根拐杖。

     霜降當然明白他要雙拐不是為了上廁所。

    電梯就緊挨着廁所,他站在裡面,讓霜降捺電鈕。

    他生來頭次拄拐,動作協調不起來,在樓下小徑上起步不久,就精疲力竭。

    霜降說:“讓我來扶你走。

    ”他不理會,眼睛瞪着前方,身體一聳一聳向前,起伏大得吓人。

    路燈開始亮了,光從梧桐樹枝裡滲出,大江的額頭和鼻尖金屬一樣反光,他竟出了那麼多汗。

    如此不得法地架拐,要不了多久他腋下就會磨破。

    霜降不再表示要攙扶他,那樣等于提醒他失去的矯健。

    他的矯健也曾是他優越于人的一點。

     他倆嘴上談的和心裡想的全不相幹,他倆都明白這點。

    當他第三次說到“外面真好,空氣真新鮮”時,他自己也乏味地笑了。

     前面的石台階引着小徑上了一丘緩坡。

    他猶豫着,吃不準自己是否上得去,霜降說别上了,要累壞的。

    他眼瞪得更狠些,身體深處發出一個“哼”,開始登上第一階,第二,然後第三。

    每登一階,那一聲“哼”便更深。

    他眼瞪着什麼呢?是在瞪他自己?他的那個意志在不疏忽、不依不饒地監視他自己。

     “就是這兒——這兒漂亮吧?”登上最後一階,他說,将額歪到臂上抹了一把汗。

     這兒是他與兆兆常來的地方,因此他背熟了路途。

    兆兆就坐在她現在的位置上,身上那股淡淡的手術室氣味讓人想到“尊重”這詞兒。

    兆兆也像她這樣,撿起落在闆凳上的銀杏葉,一片片圍成一個整圓?大江也這樣看她,帶些誇張了寬容的笑,男人總這樣誇張對女人的寬容,女人總對那誇張假裝渾然,越發行為得沒道理,越發需要男人來寬容她。

    女人會過分索取這寬容,也許兆兆就幾番索盡了大江。

     兆兆不會的。

    她不像那種不懂得在極緻與過分之間把握分寸的女人。

    她會在大江剛感到冷落時,将手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