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賤。

    她看他一眼,怎麼看他也不像那類花癡,握了女人的手就醉過去,再不就裝傻裝死。

    反過來,怎麼看他也不像把她手當成了物件:借了,忘了還。

    隻有一種可能,他存心握着她手,那握是有動于衷的。

    那麼前面他說他忘了她名字是撒謊的。

    原來他也需要撒謊才能把一些事實否認掉!比如他得否認他喜歡她這樣一個小女傭的事實,唯一必要的謊言就在他倆之間:我沒有想過你,你看,我連你的名字都不記得。

    接着他也就得否認另一個事實:他在接觸她。

    隻要他不對握她手這舉動做任何解釋,他也就不必對它負責。

    這不就否認掉了嗎? 他多虛僞自私!她看看他佯睡的臉想。

    這臉有整齊的線條,寬額上深深的橫紋顯出他習慣于用腦過度,而臉頰的健康氣色表明他極有節制的生活。

    他與父親很相像,在模樣上和性情上把程司令做個适度調節,就成了程大江。

    在那個調節中,他沒了父親做好事做壞事的氣魄和恢宏,也沒有父親做得出承得下的膽。

    他顯然聰明過父親,也懂得回旋和餘地,但像父親那樣先盡興再收場地去愛和恨,他不能夠。

    父親隻要愛,就去掠奪,去占有,去毀壞;他也不瞞着隐着,你罰得了他,他任罰,罰不了,他便明明白白罰你。

     他絕不會像你程大江,一聲不吭地握着一個女人的手,用沉默把一切都賴幹淨:沒有喜歡,沒有動心,連想碰一碰的男女本性都沒有。

    你程大江還對守在四星病床前的老護士扯謊——老護士跟出門,講完四星的情況後,對霜降說:“這麼水靈個姑娘,我猜,是個空中小姐吧?” 大江哈哈笑起來:“她不是空中小姐,是地上小姐!” 老護士馬上做出反應:“噢,在大賓館工作?我說全北京的漂亮姑娘都哪兒去了,全給招到大賓館去了!賓館工作好啊,遇上的都是人物!……”她說着拿眼使勁朝大江一斜。

     大江又哈哈哈。

    哈哈哈,謊就扯了。

    回到車上他說:“馬屁精老太,拍我爸馬屁拍慣了!”霜降想,你爸不會到人後叫人馬屁精,無論馬屁精拍得他開心不開心,他都或怒或笑地指人鼻子:“少給老子馬屁哄哄!” 與這個兒子比,父親誠實和勇敢多了。

    新年前淮海的電視攝制組來給程司令拍專題,淮海朝父親喊:“爸,您眼往哪兒看?” “看霜降那個小女子!她在帶小鬼們采柏樹葉吧?” “您看她幹什麼?” “她好看,我不能看?!”父親火了。

     淮海笑起來,說他倚老賣老。

     而兒子呢?人問:“大江,你早晨跟誰在後山坡上說話?一個女孩子?” 他睜眼瞎說:“沒的事!”他早晨明明在後山坡遇上霜降,跟她描繪他剛看的一部美國電影。

    還問她:“你對将來有什麼打算?” 她說就這樣工作,掙錢。

     他又問:“沒想過别的?” “什麼别的?” “比如學習、婚姻。

    ” 她說她哪兒想得了那麼遠。

    她告訴他她想離開,去一家沙發廠做女工。

     “為什麼不想做學生呢?” 她說她高中畢業後考過大學,考死了,也考不取。

     他說:“有的學校不難考,像軍隊的護理學校。

    你要想考,我給你找資料複習。

    ” 她笑着問:“誰供我啊?要吃要住,就算學費不繳也要一大把錢,誰供,你供啊?”她下巴朝他一翹。

     “錢總有辦法!買得起馬還能配不起鞍?你先準備課,考上了,咱們去找老爺子,不行,找我媽也成!她拿了三十年病休工資,全攢着!……” 很久沒見他這樣神采飛揚了,頭次見的大江,就這樣咋呼、熱情、開心,霜降想,是什麼使那個咋呼熱情開心的程大江又回來了?……很快她發現,回來的就是那一瞬,當人問到他是否與她在後山坡談話,他否認得那麼憤怒。

     “幹嗎火呀,這不挺正常的嗎?”東旗眯眼笑。

     “什麼正常?”大江瞪她。

     “碰見個小阿姨,順便聊兩句,不是很正常嗎?”東旗給她的大貓刷毛,“我又沒問别的,又沒說:嗨,程大江,怎麼沒喊暫停就換人——兆兆怎麼辦!” 大江做出個欲說還休的表情。

    猛然發現霜降就在近處陪兩個孩子跳繩,他說了句:“這個家的人無聊透了!” 霜降知道兆兆是大江新交的女朋友。

    小女傭有天指着相互看:那個就是兆兆——一般化嘛。

    給下這麼個評論,大家心都平了些。

    那天兆兆第一次到程家來,年初五,四星脫了險,家裡剛有心思接待客人就接待了她。

     兆兆是被另一輛轎車送來的,一輛跟程司令的大黑奔馳一模一樣的車。

    意思是,她有個與程司令差不離的父親。

    比程家優越的是,車可以無時間限制地等她。

    霜降在院裡晾衣裳,手凍得鮮紅透亮,她得不斷往指頭上呵熱氣,或在棉衣胳肢窩裡焐焐,它們才不至于木掉。

    聽見一個孩子氣的女聲說:“你家院子好大!”霜降看見大黑轎車敞開的門旁立着個短發姑娘,一件皮夾克很短,一條毛圍巾卻長及膝蓋。

     大江拿英語跟她說了句什麼,她便轉身跟他往程司令書房方向走。

    她走路給人感覺是她比任何人都熟門熟路。

    程司令的嗓門很快揚起,像他清早罵人,對着夾竹桃清喉嚨一樣嘹亮。

    “兆兆!你爸在昆明軍區當副政委的時候,我去雲南,你才這麼點兒喲!” “你見的準是我妹妹,我一直在北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