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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在你完成他頭一道指令後,他才給你下一道。

    你無法反對他的意圖,因為在你明白他意圖之前你已執行了他的意圖。

    就像人對于動物:“跑——跳——接住它——回來——坐下——好了,把嘴裡那東西給我。

    ”人從不讓動物明白他最終是想要它嘴裡的東西,否則它有可能做自己的決定:是否跑或跳,是否有必要做那一連串傻動作。

    這院裡所有的小保姆都被訓練得很高興不必自作主張,不必動腦筋,你告訴她“跑”,她跑完了,高高興興腦子空空等你下一道指令。

    問題是霜降太樂于動腦筋,當你叫她“過來,坐下”,她明白你絕不僅僅是要她“過來坐下”;她之所以動作遲疑,是因為她企圖在“過來坐下”之前就搞清“過來坐下”之後将發生的。

    她過去了,沒有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

    “你要我做什麼?” 四星仰臉看着她,還是那樣重地看。

    越來越重。

    是他的目光的分量壓得她坐下了,坐在他身邊。

    他拉起她的手,翻成掌心朝上,看了看。

    她知道自己的手是粗相的。

    人的臉可以瞞住許多事,如生活的艱辛,家境的貧寒,手卻總是誠實的。

    他将她手拉到他胸口。

    她看見自己的手很被動地撫着他那副人殼子。

    她還看到在這雙手和那副人殼子之間的差異,前者健壯、豐滿,離罪惡尚遠;後者病态、幹癟,為罪惡做出過巨大犧牲。

     他想啟口說什麼,但似乎他明白任何話都将與他如此重的目光完全不協調,他明白自己隻要一張嘴,準出來些輕佻流氣的話。

    他已忘了怎樣說正經話,即便他做得出那分正經,也會把自己吓着:“我怎麼會這麼肉麻?”尤其對女人,即便他認真,他和她們都不會相信。

    他多次對霜降說過:“我喜歡你。

    ”緊接着他會加上句:“别他媽逗了!”或者斜着嘴笑,像是被他脫口而出的一刹那的正經弄糊塗了、嘲諷了或惡心了。

    霜降知道,當他沉默——沉默地輕摟着她或拉住她的手,那是他最嚴肅的對于她的表白。

     她的手感覺到他的心也起搏得很懶。

    那裡面裝着什麼?那些話——他啟口卻終究未傾吐的話?那些話是否感歎她變了?她初次與他相遇時的活潑和潑辣、俏皮和頑皮、無知和無畏漸漸稀薄得近乎消逝了。

    他啟口是想再叫她一聲“小鄉下妞”嗎?他已不再那樣叫她,因為她不再是個不谙世故、一心向往城裡生活的小鄉下妞了。

    他詫異她不再是簡單樸素的,她有了許多心事。

    他或許還想問:你的孩子氣哪兒去了?在你那鄉村以外,世界的複雜與邪惡,這院落的糾紛與恩怨使你在半年内失盡天真?你笑中的敷衍與灰心從哪兒來?……是失望?像我一樣失望地活着,你也失望了——鄉村生活是苦的,但這院裡的生活中,你卻發現一種被稱為苦難的東西:這院裡的每個人都背着它,他們不得不背它,這就是為什麼這座院落在極樂的享受中顯出它瘋人院的本質。

     他這時将她的手捺在他羊毛外套的紐扣上,示意她解開它。

    她照辦了。

    忽然發現他的手伸到她的紐扣上,他臉上還有種無賴式委屈:你解了我的,我也得解你的。

    她用手去護紐扣,他卻改了方向,将手擱在她胸上。

    他的表情更無賴:你不讓我摸嗎?你剛摸了我呀。

     霜降感到一半的自己在掙脫,另一半卻迎合上去。

    在她的兩個自己争執不下時,她發現四星的手已進入她左一層右一層衣服。

    他眼睛仍重重地看着她,另一隻手将她一點點攏進他瘦骨嶙峋的懷抱。

    她的臉離他的僅一寸距離,近得她無法看清他,近得他不再像他。

    一個人的目光怎麼可能這樣重?她突然看見另一個人通過這雙眼在看她。

     大江那天晚上将手擱在她脖子上,說她怎麼可能是個小保姆時,就有這樣重的眼神。

     大江,既然你透過另一個人的眼來看我,那麼我通過另一個人來感受你吧。

    她不再抵抗,讓那手探路、尋訪。

    那手告訴了她,她身體發育得多完美,每一個曲度都清晰柔和得令她自己也吃驚。

    手開始用力,她感到另一隻手的力量和熱量參加了進來。

     大江拽住她小臂時,就有這股“跟我走”的蠻橫力量。

     觸摸她身體的手不是冷的、懶的,它溫暖得像另一隻手。

    她順從地躺下,緊緊抱住他,抱緊他,以免她看清他。

    當她聽見他脫衣的窸窣聲,她轉開臉。

    雖然兩副軀體内是同樣的父精母血的支流,但那畢竟是兩副軀體。

    二怎麼也不等于一。

    她怕自己看清這不能合而為一的二,看清這個瘦長灰白的男人與自己心目中那個寬肩膀、個兒不高的軍官完全徹底的不同,完全徹底是兩個生命個體。

    一旦她承認二永遠是二,她便不能通過這一個将自己給予那一個,盡管他們有相似的眼神、微笑、動作、嗓音,甚至有完全相同的一瞬。

    你不可能把那樣的一瞬固定下來。

     他的頭觸到她的腮。

    她意識到它是半秃的,而那一個卻長着一頭麥樁子一樣又硬又密的烏發。

    他的唇觸到了她的唇,她嗅到一股煙味;那一個呢,總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那樣的牙是不會發出任何氣味的。

    他的手捧住她的頰,手指上帶着撲克牌的香味。

    她想起它們整日整夜、抽筋似的翻着一張張牌,慌慌張張地收攏一盤、再開一盤,好像任何不運氣不順心都能攪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