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我,老爺子不準任何人理我。

    ” 霜降不得不講清自己的來曆。

    四星在她叙述時抓着她的手,不時将一截截煙灰彈進她掌心,再将它們撚碎。

     “想聽聽我的事嗎?”四星眼珠向上翻一下,像認真追憶什麼:“我走私。

    嗯……受賄,透露國家經濟情報。

    還幹過軍火販子。

    我爸把我送上了法庭,後來又保我出來,指定這屋子做我的小号——懂嗎?就是牢監。

    我已經兩年沒出過這道門。

    真的牢監好歹有伴,急了還能越獄。

    可父親給的牢,人是逃不出去的。

    我知道沒機關槍對着,沒電網圍着,可就是沒法逃。

    ” 霜降瞅着他,猜度着他幾分真話,幾分瘋話。

     “法律隻是一個牢,出去了,就不再有牢。

    我這個牢呢,出去了還有法律的牢。

    實際上我是被關在雙重牢裡。

    在真正的牢裡一定可以睡着覺。

    去幹苦力多好,去出臭汗,去捧着大碗喝糙米粥,去聽别人打鼾,去讓人成群結隊趕着,跟牲口一樣,今天趕到這兒明天趕到那兒,你可以忘掉自己是個人,去找一種牲口式的快活。

    在這個牢裡,你看見了吧,沒一樣東西會動,會變;什麼都不是新的,活的。

    我哪兒還是個人,我還沒死就成了塊臭肉,孤鬼……”霜降聽他絮叨,不完全懂。

    尤其不懂他怎麼拿應有盡有、富麗堂皇的屋去比真的牢監。

    霜降抽身,四星沒捺住。

    他吼起來:“你敢走!”吼時,眼神很絕望的樣子。

     “誰說我要走啦?”霜降說,“你說這屋跟死了一樣不會變,你自己不會變變它?你又不是死的!”她快手快腳地把散亂滿地的印有電影女明星大臉的畫報疊折好,放進擱滿酒瓶的書架,又把幾十隻酒瓶扔進一個塑料筐。

    她想着幹着,把一些家具和小擺設也挪換了位置。

    四星在廁所擺了幾把牌,出來說:“是跟換了個地方似的。

    不過還是個牢。

    ” “誰讓你作孽作多了!”霜降一手绾住長發,嘴裡叼着發卡,露出粉茸茸一張臉。

     四星翹着一隻嘴角打量她。

    “你過來,小鄉下妞。

    ”霜降牙齒銜着發卡搖搖頭。

    “我們來做個協議好不好?” “不好。

    ”霜降别上發卡說。

    又問:“不過,什麼叫協議?” “你不要走了。

    我給你錢。

    在這裡陪我……” “陪你坐牢?” “你給我住口!”四星盤腿坐下,并打手勢讓屋那端的霜降也原地坐下,“我不對你幹什麼,我就是想有個伴。

    沒人知道你在這裡,我給你錢,你伺候好了我,我會多給你。

    不錯吧,小村姑。

    我怪喜歡你的。

    你看,你那雙混賬眼睛敢這麼看我。

    去問問看,哪個小丫頭敢對四星這麼瞅?找死啊。

    在全北京的高幹崽子裡,四星指哪兒打哪兒,我有的是錢。

    兩年前判我時給我過選擇,要麼坐二十年牢,要麼把錢都吐出來。

    我選了坐牢。

    我們老爺子很快就把我的二十年刑減掉了十年。

    哎,你喜歡錢嗎?” “喜歡。

    ”霜降答。

     “喜歡我嗎?” “不喜歡。

    ”說完她笑了。

     “每個跟我湊近乎的女人都說一樣的話:不喜歡錢,喜歡我。

    真讓我想吐。

    我這人沒錢就是糞土一堆,我比誰不清楚?連我都是愛我的錢超過愛我自己,不然怎麼會為保住錢讓自己坐牢呢?好,好,好。

    現在我和你有了個絕對好的基礎——百分之百的誠實。

    我這人壞,但是誠實的壞,我讓所有人都對我做好充分防禦。

    ”他邊說邊拿一隻電動剃須刀在臉上磨,五官不斷變位置。

     霜降打了個長哈欠。

    天已大亮,麻将聲、音樂聲沉杳了。

    霜降正要開門,四星停了手裡嗞啦響的剃須刀。

     “你現在不能出去了。

    聽——” 樓下傳來一聲回腸蕩氣的大罵:“祖宗的!都是瘋狗——車撞掉老子那麼多櫻桃!” 霜降從窗簾縫隙往下看,見一位身段極直、黑眉白發的老頭站在院子當中。

    他穿一條軍褲,上面是一件士兵的黃襯衫。

    軍制服被他環系在腰上,像剛結束一場拳術練習。

    他倒不是人們印象中那種臃腫癡肥的老軍人。

     “隻要他一罵娘,人人都知道天亮了,他是我們家的報曉雞。

    ”四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