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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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各自瘦出了各自的模樣。

    令之想,原來每個人終會有自己的模樣,一個人的臉終究是藏不住的。

     千夏極為憔悴,卻有一股決然之氣,她道:“令之妹妹,我犯下的罪,永遠也還不了。

    還好公義在上帝,人人都有一死,死後且有審判,達之死了,我今日卻還活着。

    你放心地走,我就在這裡一面贖罪一面等着,等着審判那日到來。

    ” 令之收了果醬,道:“宣靈不在了,我不能替他原諒你,我們也再回不去從前。

    你們信上帝的,想的是死後公義,我不信這些,我隻信今世今生。

    宣靈死在二哥手上,今生我大仇已報,二哥既是死了,就仍是我的二哥,你既還活着,就不再是我的千夏姐姐。

    至于你的今生,你贖罪也好,别的也罷,和我是沒有幹系了。

    ” 千夏眼中有淚,卻懸而不墜,道:“令之妹妹,我知道了,你餘生保重。

    ” 如今舍友們都睡下了,令之便在樹下點了燈,一面撕了饅頭蘸醬,一面給恩溥寫信:“……小皇帝今晨已被民國政府逐出紫禁城,此事雖自曹锟被禁于延慶樓後,就時有傳言,但真到了今日,仍是舉京震動。

    《晨報》号外中稱,馮玉祥愛将鹿鐘麟占了景山,架起數門大炮,這才向小皇帝傳話,道清室需在三小時内全全搬出,小皇帝可帶私産,但宮中文物一概劃為民國政府所有。

    那記者道,他遠遠見到小皇帝一眼,小皇帝倉皇失措,一副圓框眼鏡取了又戴,戴了再取,所謂喪家之犬,莫過于此。

     恩溥哥哥,你可相信,小皇帝退位迄今,竟是已有近十三年?那年孜城凍雨不停,孜溪河蓄水漫岸,父親整日憂心開往楚地的鹽船,我尚記得他和松哥哥卯時即起,去碼頭查看。

    退位之後五日便是除夕,年夜飯卻隻有父親和我。

    父親夜裡帶我去祠堂上香,霧深露重,屋中未燃炭盆,我們點六枝線香,燃而又滅,那便是辛亥年的最後一個夜晚。

    歸家途中,父親說,小皇帝也是可憐,小小孩童,經此巨變,此生便是這樣了,被鎖在偌大一個紫禁城中,既做不得真皇帝,再也出不來。

    恩溥哥哥,原來世事是變了又變。

    父親、大哥、二哥、松哥哥,你我,誰能想到十三年後我們會是如此這般?那日收到大哥來信,信中夾有他和松哥哥相片,二人背後乃是一女子手持火炬,大哥說,這便是美利堅的自由女神,被她照亮的衆生,便能得自由。

    原來在大洋那邊,自由竟是由女子照亮,昨日我去獄中探望樓小姐,她刑期将近,卻無懼态,她對我道,當日殺了父親,是為在刀下救出憲之,卻也為了自己,她沒有後悔。

    恩溥哥哥,你可知道,我也沒有,我逼死二哥,不顧父親,可謂人亡家破,如今又負你如斯深情,但我亦沒有後悔。

     恩溥哥哥,明年我從燕大畢業,卻不知歸期。

    也許我回來,在孜城建學堂,也許我不回,在京城做記者,也許我會去不知何處,做不知何事。

    你說得對,時代滾滾而來,你我無從預計,我們各盡努力,讀書,燒鹽,種樹,你說等我,那你便等着,這是你的人生,我無從置喙,就像我的人生,你也不可多語。

    我每日從學校進出,總見牆上大字校訓,因真理,得自由,恩溥哥哥,管他什麼時局,我所求的,不過如此。

    ” 露水漸漸上來,八行箋氤氲水影,令之停了筆,她雙手冰涼,卻胸中有火,四下蔓延,燒向這無盡夜空,頂上秋風簌簌,吹落一地紅果,山楂紅到這個時節,也似曆了一場大火。

    新甲子的第一年就要這麼過去了,曹锟卸任大總統,小皇帝離了紫禁城,孫文則在廣州演講新三民主義,稱要與共産黨合作。

    令之想,這些都和自己沒有關系了,往後六十年,如此這般的事還會有許多,但我這一生,卻隻能燃起這唯一的一場大火。

     2019年11月1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