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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一點牛肉,這可是真正用牛屎粑小火熏出來的火邊子牛肉。

    ” “立心兄,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大亂之世,非此即彼,你以為中間能有地方讓你舒舒服服藏起來?做你的鹽吃你的牛屎粑火邊子牛肉?哪怕你一人能藏,恁大一個慎餘堂,又能藏在哪裡?你今日不去,明日慎餘堂怕是就不歸你們餘家,雖說我們有這幾十年交情,但你要是今天不去公開表個态,我可也沒法一直護着你!” 餘立心當然知道,陳俊山說得沒錯,他隻覺自己像池中金魚,想在厚厚蓮葉下躲避天光,卻又不得不浮出水面,啄食那點點芝麻。

    他換好長衫布鞋,搭陳俊山的轎子前往井神廟,到山腳時他停下轎子,和陳俊山步行上山,走了兩步才想起來自己沒吃午飯,路旁有野蘋果樹,結紅色小果,他摘了一個,口感酸澀,讓人更感餓意。

    前幾日下了一場透雨,觀音山上泥地未幹,沿途桫椤樹高近二十尺,樹底陰濕處長出蘑菇和木耳,又走到半山腰上,見孜溪河翻動金光,密密匝匝停滿了歪尾船。

     起義至今,鹽運一直沒有恢複,倉庫裡鹽包一路堆上天花闆,一切都暫停下來,井上不産鹵,竈房不煎鹽,天然氣隻能空燒。

    餘立心端坐家中,每時每刻,都從自己的瞳孔中看見藍色火苗,整個孜城像他數年前花大價錢買來的西式座鐘,原本整點時有十二個小人輪流出來報時,現在卻莫名壞掉,死死停擺。

    長子餘濟之留學美利堅七年,中間回來過一次。

    濟之說,那是耶稣的十二個門徒,十二點那人裹黑色頭巾,滿臉蓄須,眼神陰鸷,濟之又說,那是加略人猶大,因三十個銀币背叛主耶稣,那部座鐘就一直停在猶大報時的辰光。

     餘立心知道猶大和耶稣。

    鹹豐十年孜城已有教堂,身處孜城鬧市的獨門獨院,灰瓦白牆,青石鋪地,進門就是偌大魚池,庭中那株金桂怕已有三十年,深秋花香擾人,四周仆婦告訴傳教士們怎樣摘下花朵釀酒,餘朗雲偶爾攜餘立心前去,就一人喝下一杯澄黃的桂花酒。

    教堂那塊地租自慎餘堂,租金一直是半免,傳教士大都懂醫,餘家等于多了西式醫生。

    拳亂時整棟房子被燒,餘立心前往探視,見禱告室内桌椅皆毀,地上銅質十字架似融非融,耶稣隻剩一張臉,灼熱的銅液覆面,更顯神情痛楚,法蘭西傳教士馬埃爾伫立堂中,見餘立心前來,在胸前畫出十字,面色平靜,道:“主的日子将近到了,好比強盜,趕夜裡來的一般。

    那時候聽得個大聲音,天就崩開了,有形狀的、統總燒個幹淨,連土地和制造的器具,沒一件不被燒掉……上帝有旨,把天地再換一個新的,有義的人,就住在當中,這是我們所指望的。

    ”[1]過了一年,教堂原地重建,新天新地中,餘立心送去一個更大的銅質十字架為賀,馬埃爾分給餘立心一塊聖餅,無油無鹽,餘立心扔在歸家途中,又見路旁攤販饞人,就讓胡松去買了兩個鍋盔。

    後來馬埃爾去了印度,一時間沒有新的傳教士再來孜城,餘立心就将那房子收了回來,川地潮濕,那個銅十字架覆了綠鏽,不知哪一次家中重做廚具家什,大概是拿去融了一個湯鍋。

     孜溪河上萬物靜止,連風都穿不過層層船橹,卻突然有一艘小船箭一般飛離艾葉碼頭。

    漫山桫椤沉沉墨綠,透過鋸齒樹葉,陳俊山指着船上烏篷,說:“看到沒有,船中是孟中元。

    ”孟中元為當任孜城縣丞,專司鹽務,他是光緒二十年的舉人,這麼些年一直在蜀地各縣中來回挪動,始終未能升遷,年過四十,性子平和,财也是斂的,卻不窮兇極惡。

    他和餘立心投緣,都喜梁任公,不喜康南海,二人時常去雲想閣喝茶聽曲,雲想閣的頭牌樓心月本為揚州瘦馬,十四歲輾轉入川,一早可嫁作官宦妾室,但她一直未嫁,甯願每日在雲想閣中抛頭露面,這些年凡來孜城的官胄商賈,都要去聽她彈一曲《春江花月夜》。

     孜城的鹽商和官府兩百年來固有默契,官府讓鹽商取鹵熬鹽,但除層層鹽稅,每逢動亂,鹽商們得各自認捐。

    嘉慶時川楚教亂,慎餘堂認捐四十萬兩,幾乎十年都喘不過氣。

    餘家的女人數年不置新衣,當然不是置辦不起,而是千頭萬緒之下,總應有個上得了台面的省儉姿态。

    餘立心總聽父親講起祖母,早年守寡,整個冬天穿一件藏青色大襖,下系黑裙,唯一裝飾是胸前一串雜色瑪瑙珠子,祖母整整戴了四十年,她下葬的時候,餘朗雲已有了天海井,他在金絲楠木棺材中放了一挂新置下的翡翠,那串瑪瑙從祖母脖子上取下來,至今挂在書房筆筒上。

     今次孜城起義第三晚,孟中元也是把餘立心請至雲想閣的雅房中,讓樓心月在旁撫《夕陽箫鼓》,自己則親手給他倒了一杯白毫銀針,道:“立心兄,别家是别家,慎餘堂是慎餘堂,你萬萬不可糊塗,你們餘家世代可都是官府的人,此時不出力,更待何時?”說的是餘家世代捐官,餘朗雲在同治初年因反對清廷抽收水厘,被孜城知縣下了獄,餘朗雲獄中傳話出來,讓家人連夜捐七萬兩現銀赈災,銀子像鹽一樣,用歪尾船運到省城,一時間湊不夠那麼多船,每條都吃水半個船身。

    過了兩日,朝廷立賞他二品頂戴和三代一品封典,那知縣不過七品小官,接旨之後不知何以處之,隻能于監房搭天橋于獄牆之上,跪等餘朗雲戴紅頂花翎,踱步而出。

     到了餘立心這裡,他卻始終未捐,但除他之外,城中鹽商哪家無官?同知五千兩,道台三萬兩,這都是